离开湿地的路程，比进入时更加沉重。不仅仅是因为多了马可这个虚弱且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也不仅仅是因为背负着好不容易采集到的、用油布小心包裹的“泽兰”草药，更是因为马可带来的那个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沉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国军官与“凋零者”的接触……即便只是远距离的窥见，即便马可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但这个可能性本身，就足以颠覆他们之前对敌人——那个冷酷、强大但至少遵循着某种表面秩序的王国的认知。如果连维护秩序的利剑本身都已锈蚀、堕落，与散布死亡与疾病的邪祟为伍，那这个世界究竟崩坏到了何种地步？石溪村的屠戮，是否并非源于“叛匪”或“异端”的指控，而是某种更黑暗计划的一部分？
这些念头在返程的沉默旅途中，如同沼泽深处的毒藤，在雷恩脑中疯狂滋长、缠绕。
当他们终于拖着疲惫不堪、满身泥泞的身躯，远远望见那处熟悉的、位于悬崖中段的隐蔽石台时，一股混合着归家安心与前途未卜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谁？！”上方传来埃里克警惕的喝问，弓弦拉紧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我们，埃里克！我们回来了！”雷恩扬声回应，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
短暂的寂静后，上方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欢呼。很快，绳索梯放了下来。埃里克和老铁激动地探出头，但当他们看到多了一个陌生的、狼狈不堪的马可，以及雷恩等人凝重疲惫的神色时，脸上的喜悦迅速被疑惑和担忧取代。
回到相对安全的石台，奥利弗几乎立刻瘫软下去，莱西迅速拿出“泽兰”，开始为他煎制药剂。马可则被老铁搀扶着坐到火堆旁，裹上毛毯，颤抖着接过热水，依旧惊魂未定地向埃里克和老铁讲述着湿地的恐怖见闻，尤其是那震撼性的猜测。
雷恩没有参与叙述，他走到石台边缘，俯瞰着脚下云雾缭绕、仿佛与世隔绝的山谷。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远方的山脊上，瑰丽却短暂。
莱西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将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汁递给他。“奥利弗喝过了，这是你的。”她看着雷恩紧锁的眉头，“在想湿地的事？”
雷恩接过药碗，没有立刻喝，目光依旧望着远方。“莱西，我们……到底在和什么战斗？”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那个铁蹄踏碎村庄的王国？是那个神出鬼没、利用我们的卡多佐？还是湿地那片不断扩散的、带着巫术的死亡阴影？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同一张黑暗蛛网上的不同节点？”
莱西沉默了片刻，晚风吹拂着她额前沾着泥点的发丝。“或许都是。”她的回答冷静而残酷，“这个世界从不是非黑即白。王国里有滥杀无辜的屠夫，也可能有与恶魔交易的官僚；盗贼卡多佐危险狡诈，却给了我们生存的情报；湿地的瘟疫是灾厄，但也可能……蕴含着打破僵局的秘密。”
她转过头，看着雷恩：“你救下奥利弗，与他结盟；你利用卡多佐的情报，壮大自身；我们现在从湿地带回了草药和可能的关键信息，甚至还多了一个了解湿地情况的马可。雷恩，在这条路上，你注定要与各种‘危险’共舞。与盗贼交易，向瘟疫之地寻求答案，这些都不可怕。”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雷恩的灵魂：“可怕的是，在利用这些‘危险’的过程中，你忘记了初衷，迷失了自我，最终被它们同化，变成了你最初誓要对抗的那种……为了目的不择一切的怪物。”
雷恩心中凛然。莱西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因连日奔波和沉重信息而有些混沌的头脑。他想起自己举起“曙光”旗帜时的誓言，想起石溪村废墟下的鲜血与泪水。
复仇，是为了讨回公道，是为了守护生命应有的尊严，而不是为了变成另一个漠视生命、只知杀戮与掠夺的存在。
他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感受着那股暖流带着药力驱散体内的寒意和疲惫。
“我明白。”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卡多佐是毒药，但我们现在需要这剂毒药来以毒攻毒。湿地的阴影是威胁，但我们也必须从中寻找真相和弱点。与它们周旋，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他握紧了拳头，左肩的伤疤在夕阳下微微发亮：“但我会记住，我们为何而战。为了石溪村，为了所有被王国和灾厄践踏的无辜者。这团‘曙光’，可以暂时借助阴影前行，但它的内核，绝不能熄灭，更不能被染黑。”
莱西看着雷恩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沉静却也更加坚定的火焰，微微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但那种无声的认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夜色渐深，石台上的篝火驱散着寒意。奥利弗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马可裹着毛毯，在埃里克和老铁的低声询问中，渐渐放松下来，开始更详细地描述他所知道的一切。
雷恩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因湿地见闻而产生的动摇和迷茫，渐渐被一种更加清晰的责任感所取代。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敌人依旧强大而诡异。但他们的队伍在成长，他们的视野在拓宽，他们的意志在磨砺中变得更加坚韧。
与盗贼的联盟，对瘟疫之地的探索，这些都是他们在这崩坏世道中，为了生存与目标，不得不挥舞的双刃剑。
而如何确保利刃伤敌而不伤己，将是他，雷恩·沃特森，作为“曙光”引领者，必须时刻面对的最严峻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