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镇妖司庞大的建筑群浸染得只剩下一些轮廓模糊的剪影。高墙上的巡逻灯火,在浓重的黑暗里,如同漂浮的、昏黄的鬼眼。
方寒的值房里没有点灯。
他坐在桌前,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勾勒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脑海中,白天在地牢深处看到的那些暗绿色荧光痕迹,以及那条指向乙字号狱区域的细微丝线,正清晰地浮现。
乙字号狱,那不是他这种丙字号狱卒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那里的看守更严密,关押的妖物也更危险,据说至少得有练气中后期的修为,才能勉强应付。以他目前明面上“引气入体都勉强”的状态,没有任何正当理由靠近。
但那条荧光丝线,以及缉妖卫关于“铁背妖熊”生病的闲聊,像两根细刺,扎在他的认知里。污染在蔓延,并且目标明确地指向了能量更丰富的区域。这绝非自然现象。
坐以待毙,等于慢性自杀。主动上报?且不说人微言轻,谁会相信一个丙字号老狱卒关于“诡异荧光”的臆测?更大的可能是被当成失心疯,或者,在调查过程中被那未知的污染顺手抹掉。
他需要信息,更需要一个能够合理接近乙字号狱,至少是靠近其外围的“借口”。
思绪流转间,他想到了一个人——王管事。负责丙字号狱部分物资调配的一个小头目,修为不高,但胜在圆滑,且……有些贪图小利。前身记忆里,偶尔会用微薄的薪俸从王管事那里换点劣质但便宜的丹药边角料,试图冲击那遥不可及的练气期。
方寒从床铺下摸索出那小布包,掂了掂里面那几枚色泽暗淡的灵石。这是他仅有的“弹药”。
次日清晨,方寒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地牢交接,而是绕到了位于丙字号狱区边缘的一处小院。这里是王管事处理杂务的地方。
院子里堆着些破损的刑具、空了的药桶,显得有些杂乱。王管事是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掉漆的藤椅上,捧着一杯热茶,眯着眼睛看着几个杂役清点物品。
“王管事。”方寒站在院门口,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
王管事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是方寒啊,有事?今天不是该你轮休么?”
“是轮休。”方寒走进院子,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有点私事,想麻烦您一下。”
“哦?”王管事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茶杯。
方寒从怀里摸出那小布包,没有全部打开,只是露出里面两枚品相最差的灵石,递了过去,低声道:“最近感觉气感略有浮动,想寻些‘聚气散’的残渣,哪怕药性弱些也无妨,聊胜于无。”
王管事的目光在那两枚灵石上扫过,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放下茶杯,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语气和缓了些:“求道之心可嘉啊。不过方寒,你也知道,这聚气散虽是基础丹药,但边角料也是紧俏货……”
方寒适时地露出些许窘迫和期待交织的神色。
王管事沉吟了一下,像是勉为其难:“罢了,看你也不容易。我这儿刚好有一批上次炼丹房清扫出来的渣滓,药力是散了七八成,但对你来说,或许还有点用处。”他转身从屋里取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油纸包,递给了方寒。
“多谢王管事。”方寒接过,入手很轻,里面确实是些粉末状的残渣。
“嗯,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有机缘了。”王管事敷衍地鼓励了一句,重新捧起了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
方寒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面露难色,仿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还有一事……昨日听乙字号那边的兄弟闲聊,说七号牢房的妖熊似乎染了瘟病,身上起了红斑,还掉毛?”
王管事眉头微皱:“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乙字号的事,少操心。”
“不是操心,”方寒解释道,语气带着点后怕,“是前两日,我们丙字号深处关着的那只食尸猹,死得有些蹊跷,身上也见了类似的红斑。我怕……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瘟病,万一传开了,咱们丙字号首当其冲。所以想跟您打听一下,乙字号那边的情况严重吗?咱们需不需要提前做些防备?比如……领些消毒祛秽的符水或者药粉?”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丙字号也出现了异常(食尸猹之死),又将动机归结于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合情合理。
王管事听了,脸色稍微严肃了些。丙字号出现类似情况,若真是瘟病,他这个管事也脱不了干系。他想了想,说道:“乙字七号那边,确实有点邪门。那铁背妖熊状态不对,王医师去看过,没看出所以然,只让隔离。至于符水药粉……”他顿了顿,“库房管控得紧,没有上面的批条,我也领不出来。”
他看了看方寒,又道:“不过,负责给乙字七号外围喷洒消毒药液的杂役老李,今天告假了。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去帮他把活干了,用的药液虽然普通,但多少有点预防作用。也算你额外出份工,我给你记上,月底多发你几钱银子。”
方寒心中一动。这正是他需要的——一个合情合理接近乙字七号外围的机会!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那太好了,多谢王管事关照!我这就去!”
“嗯,工具和药液就在乙字号狱入口旁边的杂物房里,找当值的刘头儿登记一下就行。”王管事挥挥手,“机灵点,别往里闯,就在规定区域干活。”
“明白。”
方寒拿着那包几乎没什么用的丹药残渣,转身离开了小院。那两枚灵石花得值。
乙字号狱的入口,比丙字号气派许多,由厚重的玄铁大门把守,两侧有持戈的卫兵站岗,气息明显比丙字号的守卫强悍。空气中也弥漫着更浓郁的妖气和消毒水味道。
方寒找到当值的刘头儿,说明来意。刘头儿是个面色冷硬的中年汉子,查验了王管事的手令(方寒出来前,王管事已经派人送来了一份简易凭证),又上下打量了方寒几眼,才不耐烦地指了指旁边的杂物房:“工具在里面,药液自己兑。范围是入口外三十步甬道,以及侧面的排污渠口。完事了回来销记。”
“是。”
方寒没有多言,走进杂物房。里面堆着扫帚、水桶、拖把等物,墙角放着几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大桶,里面是调配好的消毒药液。他熟练地背起一个专用的喷洒木箱,灌满药液,然后拿起一个拖把和水桶,走了出去。
他没有急于动作,而是先按照规定路线,慢吞吞地开始喷洒药液。刺鼻的白色水雾弥漫开来,暂时掩盖了其他气味。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像个不太熟练的临时工,但每一步都在悄然接近那片划定的、最靠近乙字七号牢房方向的区域——排污渠口。
那是一个嵌入墙壁下方的方形石槽,黑黢黢的,不断有混杂着污物的废水从中缓缓流出,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这里是整个乙字号狱污秽之气的集中排放点之一。
方寒强忍着不适,用拖把蘸着消毒药液,开始清理渠口周围的污渍。同时,他全部的感知,尤其是《万相玄典》那微薄的力量,都提升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向着渠口内部,以及更深处乙字七号牢房的方向探去。
药液的刺鼻味道,污水的恶臭,以及空气中驳杂的妖气,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干扰。但他能感觉到,在这一切之下,那股熟悉的、甜腥的腐臭气息,如同水底的暗流,虽然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
他假装清理渠口边缘的苔藓,袖中最后一张【微尘显迹符】悄然滑落指尖,在拖把和药液气味的掩护下,无声碎裂。
微弱的波动扩散开来。
瞬间,在他的感知中,排污渠内部,以及更深处的石壁缝隙里,显现出远比丙字号浓郁、密集的暗绿色荧光痕迹!这些痕迹如同活着的血管网络,附着在岩石和污垢上,甚至有一些细如发丝的荧光,正逆着污水流动的方向,顽强地向着乙字七号内部蔓延!
而在那荧光网络最密集的方向,他隐约“看”到了一团庞大而混乱的、被暗绿色荧光紧紧缠绕包裹的生命气息——充满了痛苦、暴戾,以及一种深沉的……腐朽感。那应该就是铁背妖熊。
不仅如此,他还察觉到,这排污渠本身,似乎也成了污染扩散的一个通道,有一些极其微弱的荧光痕迹,正顺着水流,向着更下游,也许是丙字号,甚至是镇妖司外部蔓延……
方寒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这污染不仅能在空气中扩散,还能利用水流?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动声色,继续着手上的清理工作,将渠口附近用力擦洗了一遍,喷洒了大量药液。药液与那些荧光痕迹接触,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似乎能稍微抑制其活性,但根本无法根除,那些痕迹很快又在药力过后重新显现。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工具,回到入口处向刘头儿销记。
“弄完了?”刘头儿头也不抬。
“嗯。”方寒应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嫌恶:“那渠口味道太冲了,而且好像长了点发霉的苔藓,黏糊糊的,不太好清理。”
刘头儿嗤笑一声,终于抬起头,用看乡下土包子的眼神瞥了方寒一眼:
“废话!那是妖粪肥力足,不长苔藓长什么?难道还长出灵芝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