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班时的插曲并未掀起什么波澜。老周虽然嘟囔了几句“晦气”,但在地字丙号狱这种地方,闻到点怪味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方寒将空了的灯盏交还武备库,领了份简陋的早餐——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半个黑面馍,默默吃完,便回到了他那间位于镇妖司边缘的潮湿值房。
白日的镇妖司,比夜晚多了几分喧嚣,却也更加等级森严。各色官吏、缉妖卫行色匆匆,低阶的狱卒如同灰色的工蚁,在庞大的机构缝隙里默默穿行。没有人会多看方寒一眼,一个资质平庸、在丙字号混日子的老狱卒,实在引不起任何关注。
方寒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他没有休息,也没有继续翻看那本《南瞻妖物杂录》。昨夜之事,看似轻松解决,却在他心中敲响了一记警钟。
食秽虫的出现,绝非偶然。那东西虽低级,但其滋生的条件颇为苛刻,需要精纯的尸秽之气。地字丙号狱关押的妖物,产生的污秽虽多,却驳杂不堪,按理说很难孕育出这等相对“纯粹”的秽物。
除非……有更强大的“污染源”在附近,提供了它所需的养分。
他想到了那团日益淡薄的“影傀”,想到了食尸猹的异状,想到了空气中日渐浓郁的甜腥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值房里几乎没有回响。前世在方寸山看尽典籍,他深知,很多时候,麻烦不会因为你躲着它,它就绕道而行。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尤其是在《万相玄典》似乎对那种“污染”格外敏感的情况下。这既是风险,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种能引动玄典异动的新型“本源”,哪怕它充满了污秽与不祥,其研究价值也远非食尸猹之流可比。
但要探查,不能蛮干。他如今的身份和实力,都经不起任何折腾。
略一沉吟,方寒走到床铺边,从垫床脚的几块废砖下,小心地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枚颜色暗淡、灵气微乎其微的劣质灵石,以及一小叠粗糙的黄色符纸,还有半截快要秃了的符笔和一点劣质朱砂。这是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原本是打算等攒够了,去换一门粗浅的练气功法,试图在修行路上再挣扎一下。
现在看来,得换个用法了。
他铺开符纸,拿起符笔,蘸了点朱砂。他没有绘制任何攻击或防御性的符箓,那些符箓消耗灵力巨大,且容易引起能量波动,不符合他低调行事的原则。
他笔走龙蛇,动作流畅而稳定,不见丝毫滞涩。绘制的是一种极为冷僻的辅助符箓——【微尘显迹符】。这符箓品阶极低,功效也单一,只能让极其细微的能量残留或物质痕迹,在短时间内显现出淡淡的荧光。在真正的高阶修士眼中,这东西如同鸡肋,但在此刻,却正合方寒之用。
绘制过程几乎没有灵力波动,依靠的是对符文结构的精准把握和一丝《万相玄典》模拟出的、极其微弱的引导之力。片刻后,三张符文结构精准、但用料低劣导致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的【微尘显迹符】便完成了。
将符箓小心收起,方寒如同往常一样,整理床铺,打扫值房,表现得与过去无数个白昼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午后,轮到他再次进入地牢进行简单的巡查和补充饮水时,机会来了。
地牢里依旧阴暗潮湿,萤石的绿光森然依旧。他提着水桶,挨个牢房给水槽添水,动作机械,面无表情。
路过食尸猹的牢房时,他脚步如常,但袖口内的手指轻轻一弹,一张【微尘显迹符】无声无息地碎裂,一股凡人无法感知的微弱波动,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笼罩了牢房附近区域。
在方寒的感知中,牢房内部,尤其是那食尸猹僵直的尸体周围,以及昨日食秽虫爬来的方向,顿时显现出一些极其淡薄的、仿佛霉菌菌丝般的暗绿色荧光痕迹。这些痕迹散发着与食秽虫同源,但更加隐晦、更加根深蒂固的污秽气息。
“果然有残留……”方寒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继续添水。
当他走到甬道尽头,那关押“影傀”的牢房前时,他再次悄然触发了一张灵符。
这一次,显现出的景象让他心头微微一凛。
只见那牢房内部,尤其是那团几乎快要消散的阴影所在的地面及周围墙壁,布满了密密麻麻、比食尸猹牢房那边浓郁数倍的暗绿色荧光痕迹!这些痕迹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仿佛某种诡异的苔藓,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侵蚀着牢房的一切,甚至……似乎在汲取那“影傀”最后残存的力量。
而在这些荧光痕迹中,隐隐有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线,如同蛛丝般,向着甬道另一侧,更深处的方向延伸而去……那个方向,似乎是通往乙字号狱的区域?
方寒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情况比他预想的更麻烦。这“污染”不仅存在,而且已经形成了规模,甚至可能……拥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或者导向性?它在吸收“影傀”的力量,并且似乎在尝试向着能量更“丰富”的区域蔓延。
他面色如常地给空水槽加了点水,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无聊的例行公事。那团“影傀”阴影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如同已经死去。
巡查完毕,退出地牢。在交接处,他恰好听到两个正在偷懒闲聊的低阶缉妖卫的对话。
“听说了吗?乙字七号那边,前几天送进去的那头‘铁背妖熊’,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那家伙不是挺凶的吗?费了好大劲才抓住。”
“凶是凶,但这两天好像蔫了,无精打采的,身上还开始掉毛,露出些难看的红斑。王医师去看过了,说是可能染了什么瘟病,让隔离观察呢。”
“瘟病?妖熊也会得瘟病?真是晦气……”
方寒默默走过,将这些话记在心里。乙字七号……似乎正是那条荧光丝线延伸的大致方向。
回到值房,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被高墙切割,只能在天井上方留下一抹短暂而暗淡的金红。
方寒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情况有些棘手。污染在扩散,甚至可能已经波及到了乙字号狱。一旦事态扩大,引起上面注意,进行全面清查,他这个最近与异常源头接触频繁的丙字号狱卒,很难完全撇清关系。更何况,那“污染”本身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先弄清楚这玩意的底细,以及它真正的源头。
他看向桌上最后一张【微尘显迹符】,又看了看那半秃的符笔和见底的朱砂。
资源匮乏,实力低微,身处漩涡边缘而不得脱身。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像前世在方寸山,面对浩瀚道藏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无力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动了桌面上积累的细微灰尘。然后,他拿起那张仅存的符箓,小心地折好,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被夜幕吞噬。镇妖司各处开始亮起零星的灯火,像是一只只窥视着黑暗的眼睛。
值房里没有点灯,方寒的身影逐渐融入一片灰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口。是负责派发晚食的杂役。
“方爷,您的饭。”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方寒站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少年杂役,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和早晨差不多的稀粥,一个黑面馍,还有一小碟咸菜。
方寒接过托盘,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
那少年杂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应、应该的。”
就在少年转身欲走时,方寒仿佛随口问了一句:
“今日的咸菜,似乎比往常……更咸了一点?”
少年杂役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老实地回答道:
“啊?是吗?厨房的张师傅今天好像没换盐罐子,用的还是上周那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