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镇妖司地下的阴寒之气愈发浓重，仿佛能从萤石绿光的缝隙里渗出冰碴子来。方寒裹紧了号服，拎着一盏光线昏黄、灯焰偶尔会诡异地跳动一下的气死风灯，开始了他的夜巡。
夜巡是丙字号狱卒最不愿意干的活。白日的喧嚣（如果妖物的嘶吼和囚犯的呓语也算喧嚣的话）沉寂下去后，黑暗会放大许多细微的、不该存在的声音。空气里那股混合型的怪味，在夜晚也似乎变得更加活跃，直往鼻子里钻。
方寒的脚步很轻，却异常稳定。灯影将他瘦削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湿冷的石壁上，像一个沉默的、移动的鬼魅。
他负责的这段甬道，白日里刚喂过食，此刻大部分“住户”都陷入了妖物特有的沉寂或是消化后的假寐。只有那只讹兽，在方寒路过时，隔着铁栏用气声飞快地说了一句：“小心……水缸……”然后立刻缩回头，假装熟睡，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方寒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小心水缸？这牢里连个像样的水壶都没有，哪来的水缸。这兔子精的谎话真是越来越没边了。
然而，当他巡至白日那食尸猹的牢房前时，脚步几不可查地放缓了一丝。
牢房里，那猹妖依旧蜷缩在角落，但与白日的惊恐颤抖不同，此刻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直。庞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原本灰褐色的皮毛上，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仿佛浸了油污般的暗沉色泽。它没有呼吸的起伏，若非方寒感知远超常人，几乎要以为它已经死了。
更让他在意的是，空气中那股甜腥的腐烂气味，在这里变得格外浓郁，甚至盖过了食尸猹本身的尸臭。
《万相玄典》的微薄力量再次自主地、极其轻微地运转起来，传递来一种模糊的“厌恶”感。不是对妖力本身的排斥，而是对某种……更为底层、更为污秽的存在的拒斥。
方寒面色不变，提着灯，如同寻常巡视般，缓缓走过。
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镇妖司有镇妖司的规矩，底层狱卒最大的生存法则就是——不多事。任何异常，在向上汇报之前，都可能变成甩不掉的麻烦。
巡完一圈，并无其他异状。那最深处的“影傀”牢房，依旧是死寂一片，那团阴影淡薄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回到值房，已是丑时三刻。万籁俱寂，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夜虫，发出短促而规律的鸣叫。
方寒将气死风灯挂在门后，灯影摇曳，将房间里的简陋家具映照得影影绰绰。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在那张破木桌前坐下，从桌肚里摸出一本页面泛黄、边角卷起的《南瞻妖物杂录》，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悠悠地翻看起来。
这书是前几任狱卒留下的，记录了些常见低等妖物的习性和应对土法，算是不值钱的公共财产。方寒看得很随意，像是在打发时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灯油渐枯，灯焰开始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
就在灯焰又一次剧烈跳动，即将熄灭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湿泥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
声音来源，是那个白日里洗漱用的、半旧的水缸方向。
方寒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
值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连窗外的虫鸣都诡异地消失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极其缓慢，带着粘稠的质感。
方寒依旧没有动。如同老僧入定。
几息之后，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并且……似乎在向着桌子的方向移动。
借着窗外透入的、被高墙切割后仅剩的微弱天光，以及桌上油灯那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焰余光，可以看到，在地面上，一道约莫手指长短、颜色暗红近黑、体表覆盖着粘液、形态不断微微变化的“东西”，正如同蛞蝓般，一蠕一蠕地，朝着方寒的脚边爬来。
它移动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散发着淡淡甜腥气的湿痕。
《万相玄典》的运转陡然加快了一丝，那股“厌恶”感变得清晰起来，同时传递来一段模糊的信息碎片——【低等秽物…食腐…畏光（纯净）…惧火（阳刚）…核心…藏于…体液…】
方寒心中了然。原来是这东西——“食秽虫”。并非什么强大妖物，通常只诞生于极污秽的尸气汇聚之地，以腐败的能量和物质为食。生命力顽强，但本身攻击性极弱，其麻烦之处在于其携带的“秽气”能污染环境，甚至缓慢侵蚀低等修士的根基。
看来，白日那食尸猹的狂躁，以及它身上的异状，就是被这东西寄生或影响了。而这虫子，显然是循着某种“痕迹”，或者说，是循着《万相玄典》那与众不同的、能吸引它这种秽物的“本源”气息，找上了自己。
它把方寒当成了……更美味的“食物”？
方寒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这算不算……被垃圾当成了营养品？
这时，那食秽虫已经蠕动着，爬到了他的靴子边，似乎想要顺着靴筒往上。
方寒终于动了。
他没有施展任何惊天动地的法术，也没有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将手中那本厚厚的《南瞻妖物杂录》合上，然后，手腕一沉，用书脊对着那蠕动的暗红色躯体，精准地、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去。
“噗叽。”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类似挤压烂番茄的声音响起。
那食秽虫的身体猛地僵直，然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体表的粘液被挤压出来，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滩更深的污迹。它没有立刻死去，反而像是被激怒，或者说被“惊动”了，身体猛地膨胀了一圈，颜色变得更加暗沉，顶端裂开一道细缝，发出一种次声波般的、直刺耳膜的微弱尖啸！
这尖啸对人类听觉来说几乎不可闻，但却能引动心神不宁，甚至扰乱体内微弱的气血。
若是个普通练气期修士在此，怕是已经感到头晕目眩，气血翻腾了。
然而，方寒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噪音。
他拿着书的手稳如磐石，再次抬起，然后，又一次拍下。这一次，力道稍微加重了些许，并且，在书脊接触虫体的瞬间，《万相玄典》的力量如同最细微的针，透出一丝，精准地刺入了其“核心”所在。
“啵。”
一声轻响，仿佛气泡破裂。
那食秽虫的尖啸戛然而止。膨胀的身体如同漏气般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化为一小摊彻底失去活性的、散发着淡淡腥臭的暗红色粘稠液体，不再蠕动。
方寒看了看书脊上沾染的些许污迹，又看了看地上那摊东西。他放下书，起身，从水缸里舀了少许清水，冲洗了一下书脊，然后又找出一块破布，蘸水，将地面那摊污迹仔细擦拭干净，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将破布扔进角落一个专放垃圾的竹筐，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了那本《南瞻妖物杂录》，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普通的蚊子。
值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桌上那盏油灯，灯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窗外，洛安城报晓的梆子声，隐隐约约，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
天，快亮了。
方寒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动。直到窗外的天光由墨色转为一种沉郁的鱼肚白，勉强能透入这深埋地下的值房时，他才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走到门边，拿起昨夜巡夜用的气死风灯，检查了一下。灯油也快见底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方寒？该交班了！妈的，这鬼地方，待一晚折寿三年……”
是来接早班的同僚，一个叫老周的油滑汉子。
方寒打开门，看到老周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晦气地站在外面。
“嗯。”方寒应了一声，侧身让过。
老周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下意识地朝值房里瞥了一眼，鼻子抽动了一下，狐疑道：“咦？什么味儿？好像有点……腥？”
方寒面不改色，拎起空了的气死风灯，语气平淡地说道：
“哦，可能是昨晚巡夜，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