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大胤王朝,洛安城。
镇妖司地字丙号狱,深藏于地下十七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陈年的血锈味、某种劣质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的甜腥气,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令人窒息的基调。墙壁上镶嵌的萤石散发着惨淡的绿光,勉强照亮了潮湿滑腻的甬道,光与影在石壁上扭曲,如同囚徒无声的嘶嚎。
方寒紧了紧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甚至能拧出阴冷潮气的狱卒号服,拎着半桶看不出原色的糊状饭食,慢悠悠地走在通道里。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这份在常人看来与魔物妖邪仅一栏之隔的差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又一天混吃等死的轮回。
前世在方寸山,他好歹也是个记名弟子,虽说资质鲁钝,没能学到长生不老的大道,但好歹也耳濡目染,知晓些吐纳练气的法门。可惜,祖师爷当年一句“你非此道中人”,便将他打发去看守那浩瀚如烟的藏经阁,直至寿元耗尽,浑浑噩噩又转生此间。
这一世,他成了这镇妖司最底层的狱卒,方寒。名字普通,人也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大概是脑子里那份属于方寸山藏经阁“图书管理员”的记忆,以及……那部被他无意中发现,连菩提祖师都未曾完善,或者说,未曾敢完善的诡异功法——《万相玄典》。
“开饭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连涟漪都欠奉。
牢房里关押的,大多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妖。真正厉害的角色,要么被抽筋扒皮、炼成丹药法宝,要么就被关押在天字甚至神字号的绝密牢狱里。这丙字号,多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偶尔捕获的作乱精怪,或者……一些沾染了妖气、发生异变的人或兽。
比如左手边第一间,关着一只“讹兽”,兔身人言,模样倒是可爱,但满嘴谎言,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月宫玉兔的私生女,今天就开始哭诉它其实是哮天犬失散多年的远房表妹。方寒每次路过,它都会换一套说辞,试图博取同情。
方寒舀起一勺糊糊,精准地从铁栏缝隙泼了进去。
那讹兽敏捷地跳开,尖声道:“诶呀!你这粗鄙之人!可知我昨日已托梦给赤脚大仙,他……”
“赤脚大仙昨天托梦给我了,”方寒打断它,语气没什么波澜,“他说你再废话,今晚就加餐,红烧兔头。”
讹兽瞬间闭嘴,两只长耳朵耷拉下来,默默地、小口地舔食起地上的糊糊。
方寒继续往前走。隔壁关着一株成了精的“尸苔”,只会发出“饿……饿……”的意念波动。方寒同样泼了一勺糊糊过去,那暗绿色的苔藓蠕动着将食物覆盖、消化。
这份工作,枯燥,但胜在安稳。至少,在半个时辰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给第七间牢房的“食尸猹”喂食时。
这食尸猹形如放大数倍的土拨鼠,却以腐尸为生,性情不算凶猛,但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尸臭,且拥有一口能啃穿铁皮的利齿。平时喂食,都需要用特制的长柄铁勺,远远递进去。
今天,不知是这猹妖饿疯了,还是终于被这暗无天日的环境逼出了狂性,在方寒刚将糊糊倒进它的石槽时,它竟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猛地人立而起,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撞向铁栏!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精铁打造的栏杆竟被它撞得微微变形!那布满黄色粘液的利齿,距离方寒的手腕只有不到三寸距离,腥臭的口涎几乎要滴到他的号服上。
若是寻常狱卒,此刻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
但方寒没有。
他甚至没有后退。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嫌弃那味道太难闻。
在食尸猹第二次咆哮着撞来时,方寒提着饭桶的左手不动,空着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探,食指与中指并拢,快如闪电般点在了猹妖那湿漉漉的鼻尖上。
动作轻飘飘的,仿佛情人的抚摸。
没有光华闪耀,没有气劲勃发。
然而,那狂躁的食尸猹,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脑门,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口中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和痛苦。它像是看到了某种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物,呜咽着蜷缩回牢房最深的角落,瑟瑟发抖,再不敢看方寒一眼。
方寒收回手指,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指尖接触到猹妖鼻尖的刹那,《万相玄典》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已经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解析了这低等妖物体内那点可怜的、源于本能吞噬与腐朽的“本源妖力”。
反馈回来的信息流微弱而驳杂,带着令人不悦的负面情绪——饥饿、贪婪、对腐烂物质的渴望。如同嚼了一口发霉的木头,没什么营养,还满嘴渣滓。
“垃圾。”他在心里评价道。
《万相玄典》的修炼方式,就是这般霸道而诡异。它不靠灵气,不修功德,而是直接解析、模仿,乃至最终吞噬万物“本源”。妖力、魔力、仙元、佛性,甚至是一些更古怪的存在形式,皆可成为其资粮。但这过程绝非毫无风险,解析低等妖魔尚可,若贸然触及远超自身理解的存在,轻则心神受创,重则被异种本源反噬,沦为非人非妖的怪物。
这无异于刀尖跳舞。好在,一只食尸猹的本源,还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仅仅是让他感觉“味道不好”而已。
这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方寒的工作。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喂完了剩下的牢房。当他提着空桶,走向甬道尽头那间最特殊的牢房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天字丙号狱,理论上不该关押能威胁到他的存在。但前世在方寸山的经历,让他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刚才食尸猹的狂躁,似乎……有点不寻常?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腐烂气味,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了一丝。
尽头那间牢房,没有编号。里面关押的东西,甚至连“妖”都未必算得上。据送它进来的老狱卒醉后透露,那是在洛安城外乱葬岗深处发现的,当时它正趴在一具新坟上,似乎在……啃食着什么。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大部分时间像一团模糊的、不断微微蠕动的阴影,偶尔会凝聚出类似人脸的轮廓,但转瞬即逝。
镇妖司的鉴定师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因其特性,暂命名为“影傀”。它极其虚弱,几乎不散发任何能量波动,也无法交流,故而被打发到这丙字号最深处,任其自生自灭。
方寒走到牢门前。里面的那团阴影比往日似乎更淡薄了一些,蜷缩在角落,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照例舀起最后一勺糊糊,准备从特制的、带有净化符文的送食口倒进去。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心脏在极远处跳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作用于感知。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几乎沉寂的《万相玄典》之力,竟然自主地、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不是渴望,更像是一种警示,一种对某种“异物”的本能排斥与审视。
方寒的动作停滞了半秒。
他抬眼,仔细看向那团“影傀”。它依旧死寂,没有任何变化。
是错觉?
他不动声色,将糊糊倒了进去。那团阴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维系它存在的、微不足道的食物,也已失去了意义。
方寒提着空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脚步声依旧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
喂食工作结束,接下来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回到位于镇妖司边缘,那个狭小、潮湿,但总算属于自己的值房,方寒将空桶随手放在门后,脱下那身带着异味的外袍挂好。
他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水缸前,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洗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值房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他从食堂带回来的、用油纸包好的晚餐——两个硬邦邦的馍,和一碟咸菜。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以及……明天的指望。
他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椅上,拿起一个馍,用力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口感粗糙,味道寡淡。
窗外,是镇妖司高耸的、隔绝内外世界的黑色围墙,再往上,是一线被切割得狭小的、昏沉的天空。洛安城的万家灯火,被隔绝在围墙之外,与此地无关。
他吃得很慢,很专心,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直到将两个馍和那碟咸菜都消灭干净,连油纸上的碎屑都用手指沾起来送进嘴里,他才满足地、轻轻地打了个嗝。
然后,他拿起那张沾着油渍的纸,仔仔细细地,将嘴角和手指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有限的、昏沉的夜色上,一动不动。
值房里,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桌上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