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薛兮宁已着了月白交领襦裙，腕间只戴了枚羊脂玉镯。
许春柳捧着青缎面斗篷跟在身后，见她绕过垂花门往正厅去，小声道：“姑娘，昨日里厨房新蒸了桂花糖糕，要不先垫垫——”
“不必。”薛兮宁脚步未停，目光扫过正厅前那株老槐树。
树影里蹲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年，正撅着屁股揪茅针，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脚。
“干小公子？”许春柳先喊了一声。
少年闻声抬头，嘴角还沾着茅针的白絮，见是薛兮宁，立刻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薛姐姐！我就说你会来！”他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抖开时滚出几颗艳红的草莓，“巷口王婶子刚摘的，我蹲在她菜畦边守了半时辰呢。”
薛兮宁停在台阶前，垂眸望着那几颗草莓。
阳光透过槐叶漏下来，在干子逊肩头投下斑驳光影——他的青布短打虽洗得发白，领口却缉着细麻滚边；沾了泥的鞋尖翘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细棉袜。
“野草待客？”她指尖绕着帕子穗子，声音里带了三分娇嗔，“我薛府虽不富裕，也不至于让客人嚼茅针。”
干子逊慌忙把草莓往她手里塞：“这不是野草！茅针甜着呢，我小时候在庙里——”
“庙里？”薛兮宁突然截住话头，帕子轻轻扫过他手背，“前日里听许春柳说，你在城隍庙卖平安符，五文钱一张。按你这生意，每月少说也能赚个一两银子。”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可昨儿我让账房查了，你上月在米铺只买了半斗糙米。半斗米，够一个大小伙子吃几日？”
干子逊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粗布包角：“我、我向来吃得少……”
“吃得少？”薛兮宁绕到他身侧，指尖点了点他后颈。
那里皮肤细腻，连晒斑都没有，“前日在西市，我见你蹲在茶摊边听书，要了盏雨前龙井。雨前龙井什么价？二十文一盏。”她突然凑近他耳畔，“你说你是前和尚前道士，可真正的出家人，会连茶钱都算不清？”
干子逊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槐树上。
他望着薛兮宁眼底的笑意，突然觉得那笑意比腊月的冰碴子还凉。
昨日他还当这薛大姑娘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娇小姐，此刻才惊觉她的眼像筛子，能把他的皮相底下那点心思全筛出来。
“薛姐姐这是查我账呢？”他干笑两声，伸手去挠后颈，“我这人向来随性，有钱多花，没钱少花……”
“随性？”薛兮宁转身进了正厅，在主位坐下。
许春柳忙不迭捧来茶盏，她却拨着茶盏里的浮叶，“上月十五，灵犀道人在玄都观讲经，你挤在前排听了整晌。灵犀道人讲的是《庄子·逍遥游》，你倒说说，‘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作何解？”
干子逊的喉结动了动。
灵犀道人是当今天子的座上宾，他那日混进观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达官贵人的车驾——谁成想这薛姑娘连这种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我、我就是凑个热闹……”
“凑热闹？”薛兮宁突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沫溅在她袖口，“你在城隍庙卖符时，给张员外家写的是‘天官赐福’，给李娘子写的是‘子孙绵长’，每个符的朱砂都是按求签人的八字调的。”她指节敲了敲桌面，“能调朱砂的道士，会连《逍遥游》都听不懂？”
干子逊额角沁出细汗。
他原以为装成个没心眼的市井小子最安全，谁知道这薛姑娘像块磁石，把他那些藏着掖着的线头全吸出来了。
“薛姐姐，我真没别的心思……”
“没别的心思？”薛兮宁忽然笑了，“前日里在巷口，你为了抢个卖糖葫芦的位置，跟王屠户家的小子打滚撒泼。”她歪头看着他，“可昨日在我姨母跟前，你又是规规矩矩作揖，说‘小的粗人一个，不敢多嘴’。”
干子逊的脸腾地红了。
那日他确实在巷口撒泼，可那是为了引某个穿玄色斗篷的人注意——
“装疯卖傻好玩么？”薛兮宁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哭穷时盯着我腕子上的玉镯，装粗时偷瞄我鬓边的珍珠，连我昨日穿什么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指尖划过案上的圣旨，“干公子，你到底在等什么？”
干子逊后退两步，后背抵着门框。
他望着薛兮宁，突然觉得这姑娘比他见过的所有官太太、贵小姐都可怕——那些人只会拿银钱砸人，她却能用话把人剥得赤条条的。
“薛姐姐，我、我就是个卖符的……”
“卖符的？”薛兮宁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上个月三皇子出巡遇刺，救他的那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子，是不是你？”
干子逊瞳孔骤缩。
那日他确实救了三皇子，可这事连三皇子身边的护卫都不知道他是谁——
“怕了？”薛兮宁停在他跟前，仰头看他。
晨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他脚边，像张网，“你救驾有功，却不肯露脸，是怕树大招风？还是……”她突然轻笑一声，“怕有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卖符的，而是——”
“薛姐姐！”干子逊突然拔高声音，额角青筋直跳，“我就是个混日子的，您别拿话挤兑我成么？”
薛兮宁望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伸手替他抹了抹嘴角的白絮：“混日子？我倒觉得你比谁都活得明白。”她退后两步，坐回主位，“干公子，我送你句话——学我的，没道德最安全。”
干子逊愣在原地。
他望着薛兮宁从容拨弄茶盏的模样，突然想起昨日在街角听到的传言：薛大姑娘被皇上宣召入宫，说是要指婚给哪位皇子。
可此刻看她，哪有半分将被指婚的慌乱？
倒像只收网的蜘蛛，正慢条斯理地扯着线头。
“薛姐姐，我……”
“去把草莓洗了。”薛兮宁挥了挥手，“许春柳，带干公子去小厨房。”
许春柳应了一声，拽着还发愣的干子逊往外走。
干子逊被她扯得踉跄，回头时正撞进薛兮宁的目光里——那目光像把刀，轻轻搁在他喉间，告诉他：再耍花样，就割下去。
正厅里重归寂静。
薛兮宁望着案上的圣旨，指尖轻轻抚过黄绫上的金线。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底发颤。
“姑娘。”许春柳从门外探进头来，“薛姨奶奶在偏厅哭呢，说您要入宫，她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活……”
薛兮宁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嘴角勾起抹淡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