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刚踏出秦王府朱漆大门，便见那辆金丝楠木马车横在青石板路上。
车帘半卷，露出萧瑜童那张笑盈盈的脸，月白蹙金绣海棠的襦裙被晚风吹得轻晃，步摇上的珍珠碎成一片光斑：“薛姐姐，我前日在御花园见着株开得极好的垂丝海棠，偏生没个说体己话的人同赏——你且上车，我让车夫绕去西直门外的花市，买两盆你爱瞧的回来？”
薛兮宁脚步微顿。
萧瑜童是的堂妹，先皇后嫡出的公主，素日里眼高于顶，从前见了她不过点个头便算完，今日这副热络模样倒像换了个人。
她垂眸扫过对方搭在车帘上的手，丹蔻染的指甲盖下，指节泛着青白——显然是攥得太紧。
“公主这是折煞臣女了。”薛兮宁后退半步，袖中手指悄悄掐了下掌心，“臣女今日原是要回许家的，舅母还等着用晚膳——”
“许家？”萧瑜童忽然探身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腕间翡翠镯子硌得薛兮宁生疼，“我已着人同许夫人说过了，你今日在我宫里用饭。”她的掌心沁着薄汗，语气却甜得发腻，“薛姐姐难道信不过我？”
薛兮宁被拽得踉跄，只得扶着车门上了车。
车厢里沉水香甜得发闷，萧瑜童紧跟着坐进来，裙摆扫过她鞋面，又顺势将两人交叠的手按在膝头：“我昨日听母妃说，你素日最爱吃蜜蒸酥酪？我让御膳房做了三罐，等会子你尝——”
“公主今日这般待臣女，莫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薛兮宁抽了抽手没抽出来，索性直截了当。
她穿书三月，早摸透宫闱规矩：平白无故的示好，底下准压着块硌脚的石头。
萧瑜童的笑僵了僵，眼尾胭脂跟着颤了颤。
她望着薛兮宁清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终是叹口气：“你可知今日午间，二皇子闯宫的事？”
薛兮宁心下一跳。
昨日她装病没出门，许春柳只提过萧承魏在茶楼与人争执，不想竟闹到金銮殿。
“臣女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他拿了条汗巾求娶你。”萧瑜童突然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个锦盒，“可那汗巾上绣的是‘仪’字——卢书仪的仪。”
薛兮宁瞳孔微缩。
卢书仪是卢侍郎嫡女，上月刚拒了三皇子求亲，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前日在慈安宫，太后拉着她的手说“好模样的姑娘”；昨日贺彦祯替她诊脉时，指尖在腕间多按了半刻——这些碎片突然在脑海里“咔嗒”拼合。
“所以公主今日找臣女，是想说……”
“有人在算计你。”萧瑜童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步摇上的珍珠撞出轻响，“那汗巾是从你院里流出去的，我让人查了，是你房里的二等丫鬟小桃，昨日替你送药时顺走的。”
薛兮宁后颈发凉。
她装病三月，房里丫鬟换了三拨，原以为最稳妥的许春柳是穿书前跟着的，不想还是出了岔子。
她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公主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也在局里。”萧瑜童突然掀开车帘，指着街对面茶楼，“你瞧那二楼靠窗的位置，穿竹青直裰的男子——是贺彦祯的随从。”
薛兮宁顺着望去，果然见个青衫男子倚在栏杆上，转着沉香木佛珠，目光牢牢锁在马车上。
她心头一沉——贺彦祯是她名义上的义兄，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掌控欲极重，她装病躲着他，不想他竟追到公主跟前。
“他让我引你去太液池畔的清音阁。”萧瑜童放下车帘，“说你见了那处的景致，定会想起儿时同他放纸鸢的事。”她突然握住薛兮宁的手，“薛姐姐，我虽不明白你们之间的纠葛”
薛兮宁垂眸盯着交握的手，萧瑜童的指尖凉得像冰。
她原以为这公主不过是被宠坏的金枝玉叶，此刻倒看出几分通透。
“劳烦公主送我回许家。”她轻声道，“有些事，我得当面问清楚。”
萧瑜童刚要应，马车突然猛地一停。
车外传来车夫闷哼：“公主，前头有位薛府的小厮，说有急事要见大姑娘。”
薛兮宁掀开车帘，见个十五六岁的小厮，额角挂汗，抓着车夫缰绳直喘气：“大……大姑娘！府里……府里来了圣旨，公公说……说要您即刻回府接旨！”
萧瑜童脸色骤变：“什么圣旨？”
“小的也不清楚！”小厮急得直跺脚，“高公公亲自来的，说皇上钦点大姑娘，迟了怕是要降罪！”
薛兮宁耳畔嗡鸣。
她昨日还装咳血躲在许家，今日突然被召入宫，定和萧承魏的事脱不了干系。
她转头看萧瑜童，对方眼中的震惊不似作伪，倒像真不知情。
“我得回去。”薛兮宁抓过车边披风裹在身上，“有劳公主。”
马车掉转车头往薛府疾驰。
薛兮宁隔着车窗望飞掠的店铺，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
贺彦祯的算计、萧承魏的闹剧、突然的圣旨，像三张网正朝她兜头罩来。
许家正厅里，许珍捏着茶盏的手直颤。
方才薛府小厮撞开厅门时，他正同夫人说“我家阿宁到底是有福气的”，话音未落，小厮的“圣旨”二字便让茶盏“啪”碎在地上。
“公……公公还在厅里坐着呢！”小厮喘得厉害，“说大姑娘若是半个时辰不回去，便要拿薛老爷是问！”
许夫人“哎呀”一声扶住桌角，贺婉贞从后堂跑出来，鬓边珠花歪在耳后：“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会有圣旨？”
“能怎的？”许珍抹了把额角的汗，“定是阿宁方才跟公主在一处，被皇上瞧着了眼！”他越想越得意，连碎茶盏的瓷片扎了脚都没知觉，“快！备马车！让阿宁的贴身丫鬟把那套翡翠头面带上，见着皇上可不能失了礼数！”
外头仆役乱作一团，找马车的、翻衣裳的，贺婉贞却望着满地茶盏碎片，心头浮起丝不安。
昨日她去佛堂替阿宁祈福，见贺彦祯在偏殿抄经，他抬眼时那抹笑意，让她这当姨母的都起了层鸡皮疙瘩——莫不是那小公子又在捣鬼？
此时薛兮宁正攥着马车里的锦袱，指节发白。
萧瑜童坐在对面，盯着车外飞掠的树影。
马车拐进薛府巷口时，她突然开口：“你记着，不管皇上问什么，只说你不知情。”
薛兮宁抬头，见对方眼底映着暮色，像藏着团烧得正旺的火。
她还未答话，马车已停在薛府门前。
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内跪着仆役，当中站着穿玄色公服、手持黄绫的老太监。
“薛大姑娘，接旨吧。”高德全尖着嗓子，目光扫过薛兮宁身后的萧瑜童，又迅速垂下去，“皇上有旨——”
薛兮宁跪在青石板上，听着高德全抑扬顿挫的宣读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耳膜生疼。
直到“着薛氏明日卯时入宫”的尾音落下，她才发现后背冷汗已浸透中衣。
夜色渐深时，薛府正厅的烛火仍亮着。
薛老爷捧着圣旨来回踱步，夫人抹着眼泪絮叨“这可如何是好”，薛兮悦缩在角落，指尖绞着帕子，目光不时往门外瞟。
薛兮宁坐在主位上，望着案头摇曳的烛火，耳边还响着萧瑜童临走前的话：“明日在御花园，你会见到些有意思的人。”她伸手拨了拨灯芯，火星噼啪溅在宣纸上，晕开个焦黑的圆。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慌。
薛兮宁起身推开窗，晚风裹着槐花香扑进来，她望着天上残月，忽然想起许春柳今日午后的话：“姑娘，我今早去买胭脂，见着干家那小公子蹲在墙根儿嚼茅针，说等姑娘回来要请你吃新摘的草莓。”
她低头轻笑，指尖抚过窗沿的露水。明日清晨，该去正厅看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