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偌大的紫宸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烛火的跳动都停滞了一瞬。
方才还嗡嗡作响的朝臣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或惊恐，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尽数汇聚在那个尚且带着几分少年天真的何峻身上。
何峻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投下的是何等惊雷，依旧仰着脸，用一种自以为是的赤诚望着龙椅上的帝王。
他觉得自己的提议简直两全其美，既全了皇家的颜面，又给了卢家一个台阶，还能让表哥萧承魏得偿所愿，简直是神来之笔。
然而，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生母，贵妃柳婉馨的兄长，当朝国舅林正业，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个蠢货！
他心中怒骂，却只能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进金砖地里。
龙椅上的萧明德没有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当这位帝王越是平静，那平静之下所积蓄的雷霆之怒便越是骇人。
他的目光掠过何峻那张无知无畏的脸，最终落在了垂首不语的林正业身上。
好一个林家！
好一个一门双贵妃的林家！
朕的太子刚被拒婚，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伸向老二了？
是觉得太子之位尚有变数，想在另一个儿子身上提前押注吗？
还是说，在你们眼里，朕的儿子，无论是谁，都只是你们林家巩固权势的棋子？
怒火如岩浆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帝王的威仪。
萧明德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几乎要当场发作，将这对不知死活的甥舅拖出去，但理智最终还是压倒了冲动。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众卿退下吧。”
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逃也似地退出了大殿。
何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正业一把死死拽住，连拖带拽地消失在殿门外。
转瞬之间，空旷的紫宸殿只剩下皇帝与贴身太监高德全。
萧明德猛地起身，一脚踹翻了脚边的火盆，炭火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映着他阴沉如水的脸。
“摆驾！去慈宁宫！”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
萧太后正捻着一串玉佛珠，闭目养神。
听闻皇帝驾到，她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神色淡淡。
“皇帝这么大的火气，是又跟谁置气了？”
萧明德屏退左右，积压的怒火在见到母亲的这一刻，反而化作了一股难言的疲惫与委屈。
他坐到太后下首，声音沙哑：“母后，景宣和卢家的婚事，黄了。”
“黄了便黄了，”太后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透着一丝了然，“卢家那丫头，本就配不上我皇家嫡孙。哀家早就说过，薛家那个孤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听。如今好了，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拒了与朝中重臣的联姻，景宣这是被狐媚迷了心窍！”
“狐媚惑主”四个字，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刺进了萧明德心中最隐秘的旧痛。
他猛地站起，双拳紧握，眼眶竟微微泛红：“母后！薛兮宁究竟如何，您从未见过，为何要如此恶言相向？她与景宣真心相爱，何错之有？就像当年……就像当年您也容不下她一样！”
他口中的“她”，是的生母，一个早已被宫廷遗忘的，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舞姬。
那是萧明德还是太子时，唯一的真情，也是他与母后之间，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萧太后脸色一白，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断了线，玉珠滚落满地。
“放肆！”她厉声喝道，“你是在指责哀家吗？若不是哀家当年为你扫清障碍，你以为你能安稳坐上这龙椅？一个卑贱的舞姬，也配与卢家相提并论？现在又来一个不知底细的薛兮宁，你们父子俩，是要把这萧家的江山，都断送在这些狐媚子手上吗！”
父子间的心结与旧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萧明德看着母亲冷硬决绝的脸，心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化为冰冷的寒铁。
他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与决断。
“好，好一个‘狐媚子’。朕的儿子，朕自己护着。这件事，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跨出慈宁宫门槛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袭月白锦袍，静静地站在书案前，神色淡然，仿佛殿外的风雨与他无关。
萧明德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狠狠掷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的袍角，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一个区区侍郎，竟敢拒了朕的赐婚！，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了一个女人，让整个皇室都沦为笑柄！”皇帝的怒吼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盛怒的父亲。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惶恐，只是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道：“父皇，儿臣与兮宁，是两情相悦。在这深宫之中，人心诡谲，一份不掺杂任何算计的喜欢，太过难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宫闱之中所有虚伪的客套与算计，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心。
萧明德的怒火，竟在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语中，奇异地被浇熄了些许。
他看着儿子与自己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脸，那双眼睛里的执着，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喜欢”这两个字了？
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交易，是权衡，唯独感情，是最不值钱，也最奢侈的东西。
一丝久违的，名为“真心”的东西，似乎触动了帝王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回龙椅，挥了挥手。
“罢了。朕明日便下旨，成全你们。”他顿了顿，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补充道，“朕也答应你，日后，不会再往你府中添人。你的王妃，只她一个便够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承诺。
心头巨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沉静。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压抑已久的深情，与对这份突如其来幸福的……防备。
然而，这份静谧很快就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父皇！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萧承魏一身狼狈地闯了进来，发冠歪斜，脸上还带着泪痕。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样东西，声泪俱下：“父皇！儿臣与薛家小姐情投意合，她已赠儿臣定情信物！求父皇成全！”
他全然不知，自己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表演，正将他推入一个早已为他设好的，万劫不复的棋局。
萧明德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在看到萧承魏和他手中那条眼熟的汗巾时，轰然爆炸！
“混账东西！”
他感觉自己被彻头彻尾地愚弄了！
前一刻，大儿子还信誓旦旦地说着“两情相悦”；下一刻，二儿子就拿着“定情信物”来求娶同一个人！
怒不可遏的皇帝从龙椅上冲下来，一脚狠狠踹在萧承魏的胸口。
萧承魏闷哼一声，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殿柱上，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给朕拖出去！”萧明德指着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殿内瞬间杀气腾腾，侍卫们闻声而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旁吓得魂飞魄散的高德全，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条掉落在地上的汗巾，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陛下！这……这汗巾上绣的……是个‘仪’字啊！”
萧承魏茫然地抬起头，满脸不解。
仪？
什么仪？
那不是薛兮宁的名字啊！
而一直静立不动的，在听到那个“仪”字的瞬间，眸光骤然冷如万年寒冰。
那不是薛兮宁的东西。
那是卢侍郎之女，卢书仪的闺名！
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此刻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拒婚的卢家，闯宫的萧承魏，被当做信物的汗巾……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一个正在缓缓张开的深渊，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与此同时，秦王府外，夕阳正沉。
最后一缕余晖为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动着路边柳树的枝条。
一辆装饰华美的楠木马车，在街角处缓缓停下，正好挡住了一个刚刚走出王府大门的纤细身影。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年轻面容。
“薛姐姐，天色已晚，街上人多眼杂，不如……上车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