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京华风云
顺治元年腊月,北京的雪比山西更冷。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像是要将整座皇城压垮,紫禁城的红墙黄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连太和殿屋脊上的鸱吻都裹着一层白霜,仿佛冻僵的巨兽獠牙。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细碎的冰刀,刮过长安街的青石板路,发出“呜呜”的呜咽声,混着宫墙深处传来的更鼓声,衬得这座皇城愈发威严而冰冷。
一辆乌木鎏金马车缓缓驶到午门外,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嵌的车辙,车辕两侧挂着的铜铃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车帘掀开,吴三桂身着一身石青色暗纹朝服,腰系明黄玉带,玉带钩上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从马车上稳步走下。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却丝毫未掩他挺拔的身姿——他年过四十,身形依旧如年轻时般矫健,面容刚毅,剑眉斜飞入鬓,只是眼底添了几分常年征战的疲惫与深沉。他抬头望向午门城楼,朱红色的城门巍峨耸立,城楼上的士兵身着明黄色铠甲,手持长枪,枪尖映着雪光,眼神锐利如刀,一股无形的压力从皇城深处漫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平西王吴三桂,奉旨觐见——”一名面白无须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午门外回荡,打破了雪天的寂静。这太监约莫三十岁,身着深蓝色绸缎总管服,腰间系着鸾鸟纹玉带,眼神里带着几分惯于察言观色的精明,见吴三桂望过来,立刻躬身行了个礼,语气恭敬:“王爷,随杂家来吧,摄政王和皇上都在太和殿等着呢。”
吴三桂整理了一下朝服的领口,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跟着太监走进午门。穿过层层宫阙,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洒了炉灰,扫得干净却依旧滑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宫墙两侧的松柏上积满了雪,枝桠被压得低垂,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这座皇城的秘密。沿途不时遇到巡逻的侍卫,身着黑色铠甲,腰佩弯刀,见了吴三桂,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审视与警惕。
太和殿内,暖意融融却气氛庄严肃穆。殿中央的金砖被炭火烤得温热,顶部的藻井绘着金龙戏珠,金光闪闪,映得殿内一片辉煌。顺治皇帝福临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不过七岁的孩童,穿着一身宽大的明黄色龙袍,龙袍下摆拖在踏板上,小脸紧绷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怯意,双手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显然还不适应这至高无上的位置。龙椅左侧的御座上,多尔衮身着明黄色蟒袍,蟒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戴东珠朝冠,十颗东珠圆润饱满,衬得他面容愈发威严。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羊脂玉扳指,指节分明,眼神深邃如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两侧站着几位大臣,左侧首位是军机处章京范文程,他身着深蓝色锦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嘴角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看便是心思深沉之人;旁边是固山额真谭泰,身材高大魁梧,身着铠甲,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眼神凶狠,一看便是常年征战的武将;右侧则站着内院大学士刚林,身着红色官袍,留着三缕长须,面容儒雅,手中捧着一本奏折,正低头沉思。
“臣吴三桂,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摄政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吴三桂走到殿中,双膝跪地,声音恭敬却不谄媚,叩首时朝服的下摆散开,露出腰间那柄精致的玉佩。
“平身吧。”多尔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慵懒,却依旧让人不敢怠慢。他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吴三桂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吴三桂起身,垂手立于殿中,目光微微低垂,落在金砖地面上,不敢直视龙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范文程的目光带着审视,谭泰的目光带着敌意,刚林的目光带着好奇,而多尔衮的目光,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笼罩。
“吴三桂,你在山西做得很好。”多尔衮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力退逆贼李自成十万大军,守住汾州,护住了山西的门户,劳苦功高啊。”
“不敢当王爷谬赞。”吴三桂躬身道,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武将的风骨:“臣只是尽忠职守,不敢称功。能守住汾州,全靠关宁铁骑的弟兄们奋勇杀敌,更赖王爷调度有方,才有此胜绩。”
多尔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只是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岂会不知道吴三桂的心思,这番话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也锐利了几分:“不过,你在山西的动作,倒是有些让本王意外啊。”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吴三桂,一字一句道:“听说你私自招兵买马,囤积粮草,还与南明的使者暗中往来,可有此事?”
吴三桂心中一紧,冷汗瞬间浸湿了朝服的后背,连呼吸都微微一滞。他没想到,自己在山西的一举一动,都被多尔衮看得清清楚楚。他连忙再次躬身,头垂得更低:“王爷明察!臣招兵买马,实是因为山西刚经战乱,兵力空虚,李自成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举是为了抵御逆贼,守护山西;囤积粮草,是为了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稳定军心,让百姓能安心度日;至于南明使者左懋第,臣确实见过他一面,但只是将他遣返,绝无任何私下往来!”他语气坚定,眼神诚恳地望着多尔衮:“臣对大清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军法处置,还请王爷明察!”
“哦?是吗?”多尔衮挑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吴三桂,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本王希望你说的是实话。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大清的平西王,不是大明的辽东总兵。”他语气加重,带着一丝警告:“若是让本王发现你有二心,后果你应该清楚——大清的刀,可斩得了逆贼,也斩得了不忠之臣。”
“臣不敢!臣对大清绝无二心!”吴三桂连忙说道,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依旧坚定。他知道,此刻若是露出半分犹豫,等待他的便是万劫不复。
多尔衮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是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点头:“罢了,本王相信你。李自成未灭,南明尚存,正是大清用人之际,本王不会轻易怀疑你。”
吴三桂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多尔衮接着说道:“不过,山西的兵权,你暂时交出来吧。”
吴三桂心中一沉,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果然,多尔衮还是要削他的兵权!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躬身道:“王爷,山西刚刚经历战乱,百姓尚未安定,李自成的残部还在陕西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关宁铁骑的弟兄们跟着臣多年,只认臣一人统领。若是臣交出兵权,恐会引起军心不稳,到时候李自成再来攻城,山西危矣,大清的门户也危矣!还请王爷三思!”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多尔衮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他靠在御座上,眼神冷淡:“本王已命英亲王阿济格接管山西的军务,谭泰辅佐他。阿济格是本王的亲兄弟,骁勇善战,定会守住山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三桂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你留在京城,辅佐皇上处理朝政,参与军机要务,为大清效力,岂不是更好?”
吴三桂心中清楚,他没有拒绝的余地。若是再坚持,只会让多尔衮更加猜忌,甚至可能当场翻脸。他只能压下心中的不甘,躬身道:“臣……遵旨。”
“很好。”多尔衮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只是这笑容并未达眼底:“你刚到京城,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驿馆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明日起,你便入值军机处,与范文程、刚林他们一同处理军政要务。”
“谢王爷。”吴三桂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太和殿。走到殿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多尔衮正低头与范文程说着什么,两人的目光交汇,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意。
走出太和殿,寒风扑面而来,吴三桂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在寒风中冻得刺骨,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天空依旧阴沉,雪花还在飘落,仿佛预示着他在京城的日子,将会充满风雨与暗流。
回到驿馆,这是一座位于东城的四合院,院子不大却精致,正房宽敞明亮,炉子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吴三桂坐在梨花木椅上,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案几上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知道,多尔衮将他留在京城,名为辅佐朝政,实则是将他软禁起来。没有了兵权,他就像失去了牙齿的老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只能任人摆布。
就在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随着脚步声飘进来。一名身穿青色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范文程。他约莫五十岁,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缓步走到吴三桂面前:“平西王,别来无恙啊。”
吴三桂起身,拱手道:“范大人客气了。不知范大人今日前来,有何指教?”他语气平淡,心中却警铃大作——范文程是多尔衮的亲信,他此时前来,定是受了多尔衮的指使。
“指教不敢当。”范文程笑着坐下,将锦盒放在案几上,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玉璧,玉璧上刻着祥云纹,一看便价值不菲。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和善:“只是奉王爷之命,来看看平西王。王爷说了,平西王是大清的功臣,在京城的日子,定会让平西王满意。这玉璧是王爷的一点心意,还请平西王收下。”
吴三桂心中冷笑,这玉璧哪里是心意,分明是警告!他淡淡道:“多谢王爷关心,也多谢范大人。只是无功不受禄,这玉璧太过贵重,臣不敢收。”他顿了顿,语气诚恳:“臣在京城,定会安分守己,为大清效力,不辜负王爷的信任。”
范文程脸上的笑容不变,将锦盒合上,重新捧在手中,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平西王明事理就好。”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王爷也说了,平西王在山西的那些旧部,还是少联系为好。毕竟,现在山西的军务由阿济格亲王接管,谭泰将军辅佐,若是平西王与旧部联系过密,恐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让王爷为难啊。”
吴三桂心中怒火中烧,拳头在袖中紧紧攥起,指节泛白。他知道,多尔衮这是要彻底断绝他与关宁铁骑的联系,让他彻底成为一个空有爵位的傀儡!可他只能强压着怒火,缓缓点头:“臣明白,多谢范大人提醒。”
范文程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道:“好了,本王就不打扰平西王休息了。平西王一路劳顿,早点歇息,明日还要入值军机处呢。”他躬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去,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室的寒意。
范文程走后,吴三桂坐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被震得晃动,茶水洒了出来,浸湿了案几上的宣纸。“多尔衮!阿济格!”他低声怒吼,声音里满是屈辱与愤怒,“你们等着,我吴三桂绝不会就此认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吴三桂便起身洗漱,换上一身深蓝色锦袍,带着两名亲兵,前往军机处。军机处位于紫禁城的西南角,是一座精致的四合院,院内种着几株腊梅,正傲然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军机处内,几名章京正在忙碌地处理公文,有的在抄写奏折,有的在整理军报,见到吴三桂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平西王。”为首的章京名叫宁完我,身着浅蓝色官袍,留着山羊胡,笑容和善,“王爷来得真早,快请坐,刚大人和范大人也刚到没多久。”
“诸位大人客气了。”吴三桂拱手道,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今日的军报和奏折,大多是关于陕西和南明的消息。
没过多久,多尔衮便走了进来。他身着明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手中拿着一份奏折,面色平静地坐在主位上。范文程和刚林紧随其后,分别坐在两侧的椅子上。
“今日召集诸位,是有要事商议。”多尔衮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李自成在山西战败后,退回了陕西西安,收拢残部,重整旗鼓,看样子是打算卷土重来。据密报,他已经召集了田见秀、刘芳亮、李过等大将,兵力恢复到了十万之众,正囤积粮草,准备攻打山西。”
他顿了顿,将另一份奏折放在案几上:“另外,南明那边,弘光帝朱由崧派了左懋第为使者,前来北京议和,想要与大清划江而治,以淮河为界,南明每年向大清缴纳岁贡。诸位说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殿内便议论起来。宁完我率先开口,他扶了扶眼镜,语气谨慎:“王爷,臣认为,应当先与南明议和。南明占据江南富庶之地,兵力虽弱,却粮草充足,一时难以攻克。若是先与南明议和,稳住南方,我们便能集中兵力,剿灭李自成这心腹大患。”
“不妥!”谭泰立刻反驳,他一拍案几,声音洪亮:“李自成是流寇出身,反复无常,若是不尽快剿灭他,他定会卷土重来,威胁山西乃至北京!南明不过是苟延残喘,等剿灭了李自成,再南下攻打南明,定能一举攻克!”
刚林也点头附和:“谭将军所言极是。李自成占据陕西,如同在大清腹地插了一把刀,必须尽快拔除。南明那边,左懋第不过是来试探虚实,根本没有议和的诚意,不如将他扣押,以示大清的威严。”
众人纷纷议论,各执一词,殿内顿时热闹起来。吴三桂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他知道,这是多尔衮在试探他的立场。若是他主张先打李自成,会被认为是在为自己报仇,借机掌握兵权;若是他主张与南明议和,又会被认为是与南明有勾结,心怀二心。
就在这时,范文程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缓缓道:“王爷,臣认为,应当先剿灭李自成。李自成是流寇出身,烧杀抢掠,不得民心,陕西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我们师出有名;而且他占据陕西,威胁山西,若是不尽快剿灭,恐会成为大清的后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南明虽弱,却占据江南,有长江天险,一时难以攻克。不如先灭李自成,稳定北方,再南下攻打南明,如此方能一统天下,永绝后患。”
多尔衮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同,他目光转向吴三桂,语气平淡:“吴三桂,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三桂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吴三桂深吸一口气,起身躬身道:“王爷,臣认为范大人所言极是。李自成是大清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得安宁。臣在山西与李自成交战过,深知他的兵力虽强,却军纪涣散,人心不齐。”他语气坚定,眼神诚恳:“臣愿率军出征,讨伐李自成,为大清效力!定将李自成剿灭,为大清一统天下扫清障碍!”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有重新掌握兵权,率军出征,他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重新获得立足之地,才能保住关宁铁骑,保住陈圆圆。
多尔衮盯着他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意,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好!不愧是平西王!果然有勇有谋!”他一拍案几,高声道:“本王就准你所请,命你为靖远大将军,率领五万大军,出征陕西,讨伐李自成!”
吴三桂心中一喜,连忙躬身道:“谢王爷!臣定不负王爷所托,剿灭李自成,不辱使命!”
“很好。”多尔衮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即刻启程,前往山西太原,接管两万关宁铁骑旧部,再与阿济格汇合——他会率领三万八旗兵与你一同出征。记住,一定要剿灭李自成,不要让本王失望。”
“臣遵旨!”吴三桂躬身行礼,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他摆脱困境的机会,也是他重新掌握兵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