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
这是一幢独栋小楼，占地面积不大，地上部分有三层，位于校园的边缘地带。
许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家特色餐厅，主要接待外教与外籍学生，偶尔承接商务宴请；后来在钟升的游说和刘辉的一番运作下，才被改造成现在的试验室——一个兼具小型加速器试验与边缘HPC节点的工作站。
一楼有大型展示厅，可以对甲方做商品模型演示，二楼为创客工坊，是学生们实操演练的主阵地，哪怕站在门口都能闻到淡淡的焊锡味以及3D打印机的热塑料气息，三楼则是会客厅，休息厅，多功能室，以及一个小型厨房。
地下室面积很大，曾是仓库，如今改造为机房，为小型实验提供算力。而在需要跑大型项目的时候，这儿可以作为外部接入点和学校的中央机房连接。所以钟升不经常去学校的主机房，偶尔过去，基本都是为了和熟人打招呼。
钟升掌握着这座小型实验室的最高权限，虽然在日间也会有一些教授过来跑任务，或者有学生过来串门，但只要过了晚上8点，整栋楼里不会再有“外人”。
他的核心团队仅有4人，都是天赋异禀的本科生，也都具备全栈的潜力，只不过在项目实际运作上会具体分工。有人负责求解器优化，有人负责分布式与作业调度，此外数据管线与不确定度量化，日常运维与测试也都有明确分工。
这次的项目是对整个城市的运转进行模拟，学科跨度很广，例如交通和电力，专业性极强。学校其他院系的教授都非常乐意帮忙，他们把专业性高的部分做完，然后笑着签字走人。这些老教授们之所以愿意做这些，全凭私交。在他们眼中，钟升就是最好的股票。
此外，钟升很清楚，在面对高端客户的时候，产品的包装也很重要。如何把复杂的算力结果“翻译”为一目了然的界面，并把重要参数做成可操控的控件，也是一门细活。他考虑再三，招入了一名新成员，专门负责前端可视化。那是一名漂亮的女孩，叫王晓雅，她的加入让队伍的气氛变得活跃。
世界范围内做城市模型或者其他各类模拟的公司有不少，技术和模式也趋于成熟。但钟升告诉团队成员，他们的目标不是成为搅局者，而是做行业标准的改写者。
如今，项目接近收官。之所以上周没有跑通，根本原因是学校算力有限，无法满足钟升对于模型整体精度的需求。而在数学和工程实现上，并不存在实质性障碍。
所以钟升在回学校的当晚便召集了所有人，他想传达出一种急迫感。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不可以再浪费过多的时间。
地下一层，狭小的房间内，大家围坐在方桌旁。
桌上散着的一些刚打印的传感器日志，几支马克笔以及一块标记为只读的SSD。
机柜的蓝色指示灯隔着玻璃墙闪烁着，风扇嗡嗡的低鸣，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咖啡气味。
“问题不大，”钟升开口，语气坚定，“我和宇寒刚把数据又走了一遍。按学校现有算力，方案上必须做取舍。”
“是的，”黎宇寒接着说，“我们把A区学区周边的变压器群与主干道枢纽做成高保真补丁来精算，解决甲方最关心的风险点，其余地区用代理模型承接以提供全域的快速响应。反演上先在这些重点子域用伴随法做参数回推，再用集合方法估算不确定度与置信带。”
“没错，我们的目的是要让甲方看到技术含量，而这个小项目只是块敲门砖罢了。”钟升补充道。
两人在达成一致意见后，接着开始对任务进行细化和分派。
所谓高保真，用最通俗的话来讲，首先对现实中某个系统，或者某个区域的真实状态，做尽可能精确的拷贝，然后花大量时间和算力模拟这个系统或者区域的发展演化。当采样技术，数学模型，以及工程算力三者均保持足够高的水准的情况下，就可以预测未来。或者至少能给出数学上的误差范围。而这个范围，被称作置信区间。
根据学校目前的算力情况，钟升决定只把整座城市中最关键的几个点做成高保真补丁，其余区域用代理来承接。即在整体预算能满足的情况下，通过局部的高保真和置信度来体现技术。
而所谓代理，是行业里常用的办法，速度快、成本低、容易交付，但结论十分抽象，误差不可控，遇到极端或罕见情况时则会彻底失效。
通常只有国家级或军工级的项目会追求全域高保真，高耦合。比如数值气候预报、地震、海啸，或航天、核安全这类对置信度要求极高的任务。而这恰恰也是钟升追求的高度。
在将任务分配妥当之后，钟升和黎宇寒一起离开了实验室。他们准备去校外买些宵夜给大家，顺便交流下最新的情况。
通往学校大门的道路上见不着第三个人，路灯也只剩下一半还在亮着，呈现一明一暗的交错。
“学校有多抠门，从这路灯就能看出来。”钟升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黎宇寒仰头看着这些路灯，没有说话。
“这种公立学校的经费根本就不够看，未来是无论是量子计算还是人工智能，没有大资金的介入根本就玩不转。”钟升又接着说道。
“刘辉那边最近怎么跟你沟通的？”
“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这学校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在涉及到对外合作的问题上，他很胆小，怕担责任。”
“这很正常啊，换谁不是这样呢？这个小实验室他愿意帮你搞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他可是个对着教授都喜欢摆臭脸的人。”
钟升得意地笑了笑：“还不是因为我对他有利用价值。怎么样，哥们，要不要来计算机系，来我这边，你可以继续研究M理论，根本没人管你。这边有资源啊，未来的职称也完全不用操心。”
黎宇寒低头看着地面，眉头微微皱起：“你是说我转到计算机系，然后还隔三差五还去向林教授请教吗？”
“Bro，他都是你岳父了，还需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吗？他难道不会为了你好吗？”钟升提高了音调说道。
“别乱讲。”
“咋了？”
“我不想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当初从数学转物理，我至少可以理直气壮说我对M理论感兴趣。但如果我现在转去计算机，那纯粹就成了势利眼了不是。”
“噗嗤”一声钟升笑了出来。“你怎么还那么幼稚呢，追求资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是愚昧的，这就好像你自己编织蛛网把自己网住。”
黎宇寒摇了摇头：“好，说到逐利，如果单纯只是为了钱，我们两个做金融量化就行了。从算法到工程实现，我们两个就够了。甚至不需要依托大学，甚至我们现在就可以退学，然后把你的团队解散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赚钱。”
钟升扭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黎宇寒。
黎宇寒也望着钟升：“难道不是吗，如果搞量化，不但我们两个就能实现，而且我还可以继续用主要精力来研究M理论。因为做数据分析和算法迭代只需要占用业余时间。我可以只要三成利润，不，两成也行。而你，会和西蒙斯一样赚到足够多的钱，我很确信这一点。”
钟升沉默了好一阵，面色凝重起来：“西蒙斯确实赚到了足够多的钱，但几十年之后，等到他重新想回到学术领域的时候，已经老了。”
“到时候你可以像他一样，投资自己喜欢的领域。捐一栋科研中心，成立个研究基金什么的。”
“那便少了亲自做科研的快感了。”
“说白了，你仍旧舍不得学术地位，你仍旧想挂个教授头衔，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不是么？你仍旧舍不得你自己建立的团队，你想在行业内取得话语权，留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么？”
“是的，我承认，名和利，两样我全都需要。我不能仅仅只为了钱，那样太空虚了。”钟升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你又追求什么呢？你现在搞弦理论，利肯定是没有的。那名呢？你的M理论就算对了也没人承认，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大家都懂。”
“或许我仅仅只是想知道什么是对的呢？”黎宇寒说道。
“什么是对的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校门口。岗亭中夜班的门卫掺着瞌睡，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通常来讲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岗位上，或许因为学校待遇还不错的关系吧。他趴在桌上，露出半边脸，嘴角还有些没擦净的油渍。手机仍握在手里，自动锁屏了。屏保亮着，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眉宇和这男人有几分神似。
这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就只剩下两个醒着的男人，站在夜色中。
“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在上班的时候睡觉吗？”钟升说道。
“因为没有人检查，他便可以一直睡下去。”
“错，大错特错！”
“那你说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理解这种行为。当它被所有人默认的时候，它就是对的。”
沉默。
黎宇寒：“那么，你对万物的真相毫无兴趣是吗？”
“当所有人都对现状不满的时候，真相就有意义。当所有人都对现状满意的时候，真相就是敌人。”
“按照你的思路，似乎做科研也需要像他那样。”黎宇寒目光投向岗亭中正熟睡着的男子。
“至少做理论物理需要这样。”钟升笑着说。
“哦。好吧。这些天你出去谈什么大生意了吗？”
“当然，既然学校自己不舍得花钱，我只能另想办法。”
“高性能计算中心？！”黎宇寒提高了声调，瞪大了眼睛。
钟升邪魅一笑：“那不然呢？还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不会是天下置业那帮人吧，听说他们现在对学校很有兴趣。”
“我们需要先做好手头的事情，这次的城市模型很关键，关系到金主投资的决心。”
“是要直接投学校，还是另起一家公司来运作？”
“当然是通过学校来孵化。跟学校合作能规避不少政策和税务风险，也方便引入人才。而且大学生既便宜又好用，能填很多基层工作。”
“这帮资本家可真会玩啊。”
“他们不会干没有利益的事情，这很正常。而且，未来他们可能会全面掌控学校。”
“这怎么可能？学校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黎宇寒一脸惊讶。
“谁掌控学校对你我来说有区别吗？我们需要的是实验室，是成片的GPU阵列。”
“但我不认为学校会答应任何有条件的资助。”
“你太看得起这帮书呆子了。”钟升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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