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荑好几日都没见上官昭,只是传信到别院让他近日去晞王府自己先待着,避避风头。
他从未见父皇那样动气过,母后多少维护了他几句。
直到他说文宝林是假孕,而那夜承宠的是婢女,孩子…还安然在其母腹中。
二圣惊讶几分,倒是峰回路转。
于是嘱托他好好处理后院之事,再有要千万照顾好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心情沉重地答应了。
于是又是葬礼,与去岁一样的心情,怀愧,怀疚,哀伤之外是深重的悲凉。
是他的疏忽。
那日若是他回府先请几个太医让文拂月现形,她就害不了人了。
若是他常常回府,关心傅姐姐,就该知道她姐姐被迫和离,而端和长公主一心想将之也嫁进安王府,惹得傅姐姐忧愁伤心了。
他若知道,一定为那和离的傅家长女另寻高门之子相配,这样端和长公主就不会那时来见傅姐姐……
傅姐姐就能撑到他回来。
他……可能一开始就不该走。
但事实是他一去就是三十日,不知长短,不知轻重,以致如此结局。
不过,父皇母后总算没问上官昭,他们也算躲过去了吧?
他长舒一口气,又想到那个婢女大了的肚子……
安王是天潢贵胄,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万个孩子也养得起。
那孩子他会养在府中,就当给父皇母后一个安心。
“殿下,”陈尚宫降阶疾步而来,“殿下千万要听二圣之言,那孩子万不能有差池了。”
“去岁就失却侧妃与郡主,今年又是傅妃薨了,再有孩子夭折……万万不可!”
圣荑皱眉深深,只叫陈尚宫放心,自己一定精心照顾。
但其后的深意,陈尚宫觉得这清浅的安王,还是没领会到。
她代上后来提醒警告,但安王总是听不懂。
只望着天上又飘下初雪,这一年朝阙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些。
.......
又是奠仪。
虞王年幼,但尽管家中大人隐瞒着他母亲死讯,他仍是哭泣许久,得了一场病。
上皇上后偏怜,将之接到宫中疗养,但其中用心不消多敏锐之人也能明白……这是怕再有人伤了安王府唯一的孩子了。
圣荑在换素服,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程姐姐带着霖儿一起去紫川,父皇母后能答应了。
“殿下,请抬手。”他神游在外,心思不属,被这一声唤回才看向给他整理衣裳的婢女,竟是韶儿。
韶儿一直在他府上么?
怎么到曦和身边了?
“韶儿,你还回晞王府么?”他近日都见不得上官昭,也不敢再多送信。
这婢子倒是玲珑心窍,一点即通,笑道,“殿下是要韶儿传信么?”
“韶儿一定送到。”
圣荑便研墨写字,请她送去。
曦和正好与韶儿错身而过,问他一句去向。
“…她理不好衣裳,便打发她去看路祭了。”
但也没有单叫近身服侍的婢女单独出外的。
曦和也不拆穿,只想安王连谎都不会撒,往后怎么瞒住他与晞王之事。
“殿下,上皇上后将沐儿带回宫去,是不是对妾身不满?妾身未能护好他母亲?”
她近来憔悴,先是自家母亲在楚州病重,她向上皇上后请求回乡,还未侍疾多久,府中就出了能要她命的岔子!
端和长公主又要塞人进府,上皇上后虽未问责于她,但将虞王带去宫中疗养……
这样下去,她不敢想象。
“曦和你别多想,父皇母后不会的,”圣荑也是心力交瘁,“你是因母亲病重所以回乡,他们都允准的,你也照规定期限回来了,别担心,你便是有错,也是被我连累而已。”
“沐儿年幼,这里又办丧事,还是他母亲丧事…”
去岁云妃的丧事,圣沐并不知道,圣荑让傅妃抱着他躲在自己院子里,怕冲撞了鬼神。
“这回他没了母亲陪着,病了一场也是情理之中。”
“父皇母后与他骨肉亲情,带着在宫中诊治疗养,更是天经地义。”
曦和何至于如此惶恐?
从前她那样镇定,现在竟如此脆弱。
“莫怕。”他略有疲态地安慰她。
曦和面上淌下一行清泪,“殿下能回来么?”
圣荑怔住,垂眸不语。
“殿下不在,曦和万事都无法安心。”
“殿下不在,傅姐姐去了,连带得沐儿病了…曦和不仅怕担责,更怕殿下以为妾身无用,更该舍弃了。”
圣荑不知该回答什么,但他本能知道曦和要的也不是肯定和安慰。
她要的只是他回来。
“不会的,怎么说得到‘舍弃’一词?你放心,本王绝不会让父皇母后怪罪你。”
他到底还是逃避,随意理顺了袖子就出门了。
曦和身上是与之同色的浅淡衣裳,她拭去面上薄泪,盯着安王越来越远的身影,心下更觉此人唯有牢牢攥在手中才是真实。
她一定要把圣荑弄回王府,这场争夺里,她一定要赢。
绝不会输。
......
丝游儿被抬成了侍妾,有了一座独立小院,还因上皇上后重视她这一胎,王妃也破格给了她宝林的待遇,所有衣食莫不经心。
她不敢想眼前的荣华是真的。
身上穿的不是婢女统一的依照时令搭配颜色的窄袖襦裙,而是披着从前主子都没有的珍珠大帔,穿着外面锦绣华贵,内里又缝了珍贵白狐皮的冬装。
她照着镜子,头发绾作已婚妇人的样子,插着的几只珠钗,前些日子她若是不小心跌了,拿命还赔不起……如今就已经配戴在头上了。
丝游儿拔下一支,细细看那上面镶嵌的粉绿的碧玺,光润的珍珠,金光闪耀的金丝线……
真是境遇陡转,一下自尘埃里到了九重宫阙。
“孩子……”她不由抚住肚子,“本想为你挣一条生路,没想到…我们娘俩竟有这等富贵命数。”
她被遣回文家时,碰见从前与她有过私情的大公子,现在的永宁郡马。
永宁郡主刁蛮,大公子对她发牢骚,说,“她如何比得上你的温柔体贴,贤良淑德?”
“还是郡主?她也配做正妻?哪家正妻那样善妒…依本郡马看,你才合该做大娘子呢。”
她羞涩不已,虽不敢真的相信,但也觉得公子金尊玉贵,能与她说这等话也是爱她了。
至于永宁郡主,她是万万不敢让之知晓的。
文府是永宁郡主的外祖家,她幼时就常在文府发脾气,那时她总少不了挨打。
“我怕…”
“怕什么?真有了,便抬你进永宁府做妾,谁叫那悍妇生不出孩子!”
但是她真怀上孩子,又惊又惧,仍不免心存侥幸,以为大公子能兑现诺言。
可…
“那种话你也信?要不是念在我们也算一同长大的情分,你这个家生奴才…也配近我的身?!我早该把你连同着孽种发卖了出去!”
“我…”
“若你敢对文家,对睿王府吐露一个字…我定要你活不过明日。”
“…这真是公子的孩子”
“还敢说?!”
文斐真的恨不能杀了她,怕极了泄露。
她不敢面对文斐,怕文斐为了讨好永宁真的杀了她。
那夜她在文府最后一日,睿王世子却也来了。
他醉得很,文斐扶他到了她床上。
他眼中含着狂想的光,对她道,“要是想留下孩子,就说是他的。”
“这样,我的儿子就能入主睿王府了哈哈哈…”
她害怕极了,话语都打颤,“公子说什么…世子自有正妃,这是不可能的……”
“少废话,你今日就在这里伺候世子,旁的不要管!”
她守了一日,清晨文斐过来,而世子还没醒。
文斐将她衣裳撕了,又把世子叫醒。
世子与文斐摔摔打打,一路骂着出了门。
她怕去睿王府,世子的脾性比永宁郡主有过之还无不及。
便趁着这时乱,跑回了安王府。
求王妃收留。
“殿下…我虽骗你,但也实在不得已。”
她甚至羡慕安王的婢女,安王殿下从不像文斐或世子那样乱来,府中清明,也不会那样不把仆从当人看。
她与文斐是不同的,她无意让自己孩子窃据主位。
但时至今日,安王侍妾的一应衣裳首饰都摆在面前,身份颠覆一朝之间……她若半分不想逾越,也是虚假。
不过,她对腹中的孩子道,“娘到底还是保住了你,给你挣了个好前程。”
有安王做父亲,不比睿王世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她再想想安王又是太渊帝唯一的弟弟,等王妃之子立储,她的孩子不就也成了未来皇帝的弟弟?
这庞大不可想象的光明前程吓住了她,也叫她自己矜贵起来。
往后,再也不用服侍他人,而是由他人来服侍了。
她的孩子不会被打出去,不会继续做家生的奴才,而是主子。
“来人,”她安然坐于主座,首先该调几个自己人才是。
“让王府詹事把文宝林院里的絮咏儿和系舟儿调来。”
那侍女回话道,“府中人员调动都要问过王妃,夫人若要,奴婢回禀王妃便是。”
丝游儿蹙眉,“我现今有了孩子…”
“所以夫人享受着宝林的待遇,”那侍女讥诮全无掩盖,嘲笑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不然,一个没有品阶的侍妾,是不能这么说话的。”
“你…”
她哪里知道,一朝入富贵之境,也不过是存心放入。
莫说富贵与贫贱,便是生死也在他人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