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姚瑞的将军府邸。直到走出十余丈远，转过一个街角，确认彻底脱离了姚瑞府邸门前侍卫的视线，他那副刻意维持的、混杂着惶恐、惊惧与一丝委屈的忠臣面具，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般，瞬间崩塌、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挺直了方才微躬的脊背，一直微微颤抖的双手稳稳垂下，脸上所有生动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寒水般的阴冷，以及一种在巨大压力骤然释放后，从骨髓里渗出的疲惫与狠戾。
方才在姚瑞面前，他几乎耗尽了毕生的演技。每一个眼神的惊颤，每一句声线的抖动，额角逼出的细密冷汗，都经过精心算计。他成功塑造了一个被部下背叛而惊怒交加、又因牵扯进公主遇袭案而惶惶不安的“无辜”将领形象。姚瑞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鹰隼的老眼，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饰。刘龙知道，自己刚才就是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老匹夫……”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后怕。姚瑞没有当场发难，反而给了他三天时间，在别人看来是给刘龙机会，但在刘龙看来，这并非宽容，而是更阴险的杀招。这是阳谋，逼他在绝境中自己犯错，如果三天内找不出名堂，说不清事情都源尾，那等于自己主动将脖子伸到铡刀之下。
可是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安排人去做的，怎么查？
他一边走，他的大脑一遍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局势，权衡着利弊，寻找着那几乎不可破解困境的生机。周彪的被捕，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他必须在这把匕首割开他的喉咙之前，将其击碎，或者，调转刀锋。
走到自己的府邸，守卫见到他归来，纷纷躬身行礼，刘龙无暇旁顾，径直穿过重重庭院，走进了他那间守卫森严、陈设古朴却隐含杀伐之气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时，管家刘进就已如同幽灵般等候在此。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衫，轻轻地呷了一口茶，一双眼神，深邃得得如同古井深潭，让人看不透。
“将军，情况如何？”刘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刘龙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
“计划有变！”刘龙压抑的怒火与焦躁，他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桌面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姚瑞那个老匹夫，比我们想的还要狡猾！他没有当场发难，而是把周彪关进了大牢！他给了我三天时间！” 他刻意强调了“三天”这两个字，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时间紧迫的焦灼。
“三天？干什么？”刘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的细微涟漪。
“就是说三天的时间，让我说清楚悦享客栈从下毒、刺杀到纵火的事情真相！”刘龙恨恨地说道。
“如果您不说，那就是要拿您治罪了！”刘进说道。
“这还用说吗？说不出来真相，就办我个失职。”刘龙说道。
“时间太紧了。周彪的骨头不算硬，落在姚瑞手里，用不了半天，大牢里的那些刑具，就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撬出来。将军，我们不能等。”刘进说道。
“我当然知道不能等！”刘龙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铺着厚绒地毯的书房里烦躁地踱步。“姚瑞今天当着公主的面，把话说得那么死，就是想逼我！逼我自乱阵脚！我现在去要人，等于承认我与周彪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是自投罗网。不去？周彪一旦开口，把之前私卖粮军、偷采磁狂，甚至这次……这次纵火谋害公主的那些事抖出来，我同样是死路一条！” 他猛地停住脚步，盯着刘进，眼中布满了血丝，“我们现在是进退维谷，左右都是悬崖！
“将军，别急。”刘进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他缓步走到刘龙身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夜风拂过窗纸，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既然明着要不来，那我们就……要一个死的来！”
刘龙的脚步骤然一顿，霍然转身，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被一道凌厉的寒光所取代，他紧紧盯着刘进，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要死的？……”
“周彪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得‘合理’。”刘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生死无关的寻常事，“他不能死在姚瑞的审讯之下，那样无论他开不开口，将军您都难逃干系。他只能‘病死’。突发恶疾，药石罔效，这是最不容易惹人怀疑，也最能让各方接受的结果。这样，既能让姚瑞断了追查的线索，又能让将军您，以一个被蒙蔽的、仁至义尽的上司身份，撇清所有干系。甚至，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演一场痛失臂膀、悲愤交加的戏码，反过来质问姚瑞为何看管不力，致使您的手下将领莫名暴毙，让您本人无法证明清白。”刘进说道。
刘龙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刘进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中混乱的铁锁。是啊，活着的周彪是证据，是祸端，但死了的周彪，尤其是“病逝”的周彪，其价值就完全不同了。一个死人无法开口，而如何处理这个死人的“身后事”，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他不仅可以摆脱嫌疑，甚至可以借此机会，给姚瑞扣上一个“监管不力”的帽子，虽然不足以扳倒对方，但至少能恶心他一下，挽回一些局面。
“不错！”刘龙忍不住抚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带着希望的神色，但旋即又被现实的难题笼罩，“可是，昂谷关的大牢守卫何等森严？那是姚瑞的地盘，经过上次劫狱未遂之事后，更是被那老狐狸经营得铁桶一般，连只陌生的苍蝇都难飞进去。如今周彪是关键人犯，姚瑞必然派了心腹严加看管，我们的人如何能混进去下手？就算能混进去，又如何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让周彪‘恰到好处’地病死？”
“所以，不能用强攻，要用奇谋。不能依靠武力，要借助‘天意’。”刘进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色泽青灰、毫不起眼的小巧瓷瓶，轻轻放在书桌上。“此物，是我三年前通过特殊渠道，从一个隐居于南疆瘴疠之地的古怪江湖郎中那里，耗费重金购得。据传，其配方源自前朝宫廷秘药，名为‘龟息散’。”
“龟息散？”刘龙的目光立刻被那个小瓷瓶吸引，带着审视与疑惑。
“不错。”刘进拿起瓷瓶，放在掌心，“人服下此药后，半个时辰内，心跳、脉搏、呼吸会逐渐变得极其微弱，直至近乎无法察觉，体温亦会缓缓下降，四肢僵硬，面色灰败，与真正的死人几乎无异。这种状态，最多可持续十二个时辰。除非是经验极其丰富、内力精湛的顶尖神医，以金针渡穴之法仔细探查心脉深处那一缕几乎不存的生机，否则，绝难察觉破绽。”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年购得此药时，那郎中曾当着我的面，用一条猛犬试药，连当地最有名的仵作都断定其已死亡。六个时辰后，那犬却自己醒转，虽虚弱，却无性命之忧。”
刘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两簇鬼火。他完全明白了刘进的整个计划。先设法将“龟息散”送入大牢，让周彪服下，造成其“突发恶疾，暴病而亡”的假象。姚瑞那边，即便心存疑虑，但在“尸体”面前，尤其是在并非严刑拷打致死的情况下，也很难立刻找到发作的理由。届时，他这个“毫不知情”、闻听“噩耗”的主帅，便可以悲愤交加的姿态，以“部下虽有过，亦不应受此不明不白之死”、“入土为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强烈要求将周彪的尸体“要”回来，进行安葬。只要尸体出了昂谷关的大牢，到了他的地盘，是让周彪假死变真死，彻底灭口，还是真的让他“复活”然后秘密处理掉，主动权就完全回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计，不仅巧妙地将危机化解于无形，更是一石三鸟！既除掉了周彪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后患，又显得自己仁至义尽，还能顺便在军中收买一波人心没有笔者再合适的了！
“好！好一条明修栈道、瞒天过海的连环妙计！”刘龙抚掌大笑，脸上的阴郁和方才的惊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兴奋与狠辣。“刚才我还担心你想真的害死他，至少现在还不能，毕竟后天晚上，就是我们和北荻那面约定的售卖军粮时间，这事还必须有周彪参与，因为之前都是他和你一起去的。如果周彪一死，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刘龙说道。
“将军，您能想到的，我都给您考虑到了。”刘进说道：“只要我们把假死的周彪救出来，他正常的和我一起去售粮。”
“刘进，此事若成，你当记首功！立刻去安排！挑选最机敏、最可靠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药送进去！记住，要快，必须在姚瑞撬开周彪的嘴巴之前！”
“将军放心，属下早已物色好人选。牢中的一名负责送饭的杂役，一年前其家小就已被我们暗中控制。只要我们把药送到他手里，他会将药混在饭食中，亲眼看着周彪吃下。”刘进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说一件早已安排妥当的日常事务。“只是，此事仍需等待合适的时机，既要避开守卫巡查的间隙，又要确保周彪服药后，‘死亡’时间恰到好处，便于我们后续操作。最迟，明晚之前，必有结果。”刘进补充道。
“好！你去办吧，此次一定要万无一失！”刘龙重重拍了拍刘进的肩膀，眼中满是信任与期待。
刘进不再多言，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书房里，刘龙之前的惊恐、担忧、烦躁与不安已经彻底消失，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窗棂。一阵风袭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散发。他遥望着要瑞典将军府，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诮、冷酷与胜券在握的森然笑容。
“姚瑞，安宁公主……”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的书房里弥漫开来，“你们以为抓住了周彪，就抓住了我的把柄吗？就足以将我置于死地了吗？天真！这朝堂之争，战场之搏，岂是这般简单？你们看到的，不过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棋子罢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天，当周彪“暴毙”的消息传来时，姚瑞那老狐狸脸上将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是惊疑？是愤怒？还是无可奈何？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刘龙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的块垒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汹涌的斗志和冰冷的算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走着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