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洛邑初见
西行的马蹄声踏过周国的丘陵地带,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蜿蜒的黄土路上,扬起的尘土在光影中浮动,像一层朦胧的金纱。终于在第三日午后,墨翟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洛邑城外的高坡上。
远远望去,这座周天子的都城虽不复西周鼎盛时“自西至东,自南至北,无思不服”的恢弘气象,却依旧透着几分残存的王者威仪——高大的城墙由青灰色砖石砌成,部分墙体斑驳脱落,露出内里夯实的黄土,风蚀的痕迹在墙面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纹路,却依旧稳固如磐,像一位坚守使命的老臣;城门上方悬挂着“洛邑”二字的木匾,由整块梓木雕琢而成,虽无青铜包裹,木质已显深褐,边缘甚至有些开裂,却在阳光下显得庄重肃穆,木匾下方的铜环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见证着无数往来的脚步;城内隐约可见宫殿的飞檐翘角,层层叠叠隐于茂密的古柏之间,青黑色的瓦当在枝叶间若隐若现,像一位垂暮的老者,静静守着周室最后的尊严。
墨翟勒住马,胯下的黑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目光久久落在洛邑城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沉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这里曾是天下的中心,是周公制礼作乐之地,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象征,如今却沦为诸侯争霸的背景板。周天子虽为天下共主,却早已失去了号令诸侯的权力,只能在这残破的都城内,眼睁睁看着中原大地战火纷飞,百姓流离。
他深吸一口气,秋日的风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拂过脸颊,也吹散了几分愁绪。墨翟转身,对着身后的弟子们沉声道:“洛邑到了。此地乃周天子居所,虽周室衰微,却依旧是天下礼仪所在。你们言行需格外谨慎,不可失了墨家的礼数,更不可冒犯周天子的威严。”
“是,先生!”弟子们齐声应道,声音整齐而坚定。为首的秦华连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玄色短褐,将腰间的玉笔扶正;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收敛神色,挺直脊背,原本因赶路而略显疲惫的脸上,多了几分庄重。他们跟在墨翟身后,缓缓朝着城门走去,马蹄踏在黄土路上,发出沉稳的“嗒嗒”声,与远处洛邑城内隐约传来的钟声交织在一起。
城门处的卫兵共有八人,皆身着简陋的皮甲,甲片边缘已有些锈蚀,露出内里的麻布,却依旧站姿挺拔,手中的长戟斜指地面,戟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为首的卫兵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从额头延伸至下颌,眼神锐利如鹰。见墨翟等人前来,他上前一步,左手按在腰间的青铜剑上,语气警惕地阻拦:“来者何人?为何前往洛邑?可有通关文牒?”
墨翟翻身下马,动作沉稳而从容。他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不失沉稳:“在下墨家墨翟,携弟子自曹国棘城而来,欲拜见周天子,向天子宣扬‘非攻’之道,为天下太平尽一份绵薄之力。因行程仓促,尚未办理通关文牒,还望这位军爷通融,代为通报太宰大人。”
卫兵闻言,眼中露出几分惊讶,刀疤脸微微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墨翟一番——眼前的人身着朴素的玄色短褐,布料是最普通的粗麻,洗得有些发白,腰间仅佩一支质地普通的玉笔,无任何金银装饰,却气度沉稳,眼神清澈而坚定,不似寻常游士那般油滑。再看他身后的弟子们,虽个个风尘仆仆,却站姿整齐,神色庄重,腰间皆佩着青铜短刀,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之人。
刀疤脸沉吟片刻,想起昨日太宰大人曾叮嘱过,近日可能有贤士前来拜见天子,便点头道:“你们在此等候,我这就去禀报太宰大人。记住,不可随意走动!”说罢,他转身快步朝着城内跑去,皮甲摩擦着麻布,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色官袍的老者快步走来,年过六旬,须发花白,却梳理得十分整齐,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面容温和,眼角布满皱纹,却透着几分儒雅之气,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正是周天子的太宰姬明。他曾任周室太史,精通《周易》与礼仪典章,因性情忠厚、行事稳妥,被周显王任命为太宰,总领宫中事务,是周天子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见墨翟等人,姬明连忙加快脚步,袍角在身后扬起,他远远便拱手道:“可是墨家巨子墨翟先生?久仰先生大名!先生在曹宋边境阻拦宋兵劫掠、促成两国罢兵议和的事迹,早已随着信使传到洛邑,连天子都曾握着我的手说,‘墨先生乃百姓之福啊’!如今天子正因诸侯战乱之事日夜烦忧,茶饭不思,先生前来,真是恰逢其时!快随我入宫见驾!”
墨翟连忙拱手回礼,语气恭敬:“有劳太宰大人亲自相迎,墨翟愧不敢当。区区小事,不过是尽微薄之力,怎敢劳烦天子挂怀。”
“先生太谦了!”姬明笑着摆了摆手,上前一步,热情地拉住墨翟的手臂,“先生的功绩,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快随我来,天子定已等急了。”
随后,墨翟与秦华带着两名精干弟子——身材高大的墨风与心思缜密的墨渊,跟随姬明入宫,其余弟子则在城外的“周驿”等候。洛邑的宫道狭窄而古朴,路面由青石板铺就,部分石板已开裂,缝隙中长着零星的杂草,被往来的脚步踩得有些枯萎;两侧的宫墙高达丈余,斑驳陈旧,墙面上隐约可见旧时彩绘的痕迹,红色的朱砂与蓝色的石青虽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朱红的梁柱上雕刻着简约的云纹,线条流畅,没有曹国宫殿的繁复华丽,却更显古朴庄重;屋顶的瓦片虽有些陈旧,却排列整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光泽;宫道两旁的古柏枝繁叶茂,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倒比诸侯宫殿多了几分宁静与清幽。
姬明一边走,一边向墨翟介绍着洛邑的情况:“先生有所不知,这洛邑的宫殿,还是当年周平王东迁时修建的,如今已有三百余年了。近年来周室衰微,宫中用度紧张,许多宫殿都未曾修缮,委屈先生了。”
墨翟摇头笑道:“太宰大人说笑了。宫殿的华丽与否,不在于楼宇的高大,而在于君主的仁心。周室虽居此简朴之地,却依旧是天下共主,这便是最大的威严。”
姬明闻言,眼中露出几分赞赏,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难怪天子会称赞先生,果然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穿过三道宫门——分别是“应门”“路门”“雉门”,每道宫门前都有卫兵值守,虽衣着简陋,却依旧一丝不苟——终于抵达周天子所在的明堂。明堂是周室举行朝会、祭祀的重要场所,虽不如诸侯宫殿宽敞,却透着庄严的气息。殿门由两扇巨大的木门组成,门板上雕刻着饕餮纹,虽已有些陈旧,却依旧威严;殿内光线略显昏暗,中央的宝座由青铜与实木打造,宝座两侧雕刻着龙形扶手,虽无玉饰镶嵌,却依旧透着帝王的威仪;宝座前方的地面上,铺着一块褪色的红毯,从殿门一直延伸到宝座前,上面落了些许灰尘,可见平日朝会并不频繁。
宝座上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男子,身着玄色龙纹朝服,衣料是普通的丝绸,虽显陈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领口与袖口的龙纹刺绣已有些磨损;他面容憔悴,眼眶微陷,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连日操劳,睡眠不足;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忧愁,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正是周天子周显王姬扁。他身前的案几上,堆放着厚厚一叠竹简文书,大多是各地诸侯送来的战报与求援信,有的竹简已被翻阅得边角卷起,甚至有些地方还沾着干涸的墨渍,可见他日夜为此烦忧。
“臣姬明,携墨家巨子墨翟先生,拜见天子!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姬明躬身行礼,腰弯及地,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疲惫,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墨翟与秦华、墨风、墨渊也随之拱手,动作整齐而恭敬,语气诚恳:“墨家墨翟,携弟子秦华、墨风、墨渊,拜见天子。愿天子圣体安康,天下太平。”
周显王缓缓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墨翟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也带着几分探寻与期待。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墨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寡人早已听闻先生的事迹——在棘城阻拦宋兵劫掠,说服曹宋两国罢兵议和,让边境百姓免于战火,先生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说到此处,周显王顿了顿,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案几上的竹简,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悲愤:“只是……先生你看,这些文书,全是战报,全是求援信!魏国攻赵、齐国伐鲁、楚国侵郑,各国相互攻伐,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寡人虽为天下共主,却连约束诸侯的力量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连派去调解的使者,都要被魏惠王羞辱……”
周显王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几分哽咽,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他用力捶了一下案几,竹简被震得微微晃动,语气中满是悲愤与无力:“寡人枉为天子!枉为天下共主啊!”
姬明连忙上前,屈膝跪在地上,轻声安慰:“天子息怒,保重圣体要紧!魏惠王虽骄横,却也忌惮天下人的非议。如今墨先生前来,身怀‘非攻’之道,又在曹宋两国树立了威信,定能劝说魏惠王罢兵,甚至促成诸侯会盟之事。天子切勿过于悲伤,伤了龙体啊!”
墨翟看着周显王憔悴的面容,心中泛起一丝同情。他上前一步,语气诚恳而坚定:“天子不必自责。周室的衰落,非天子之过,乃诸侯背离王道、崇尚霸道之故。昔日武王伐纣,周公制礼,便是为了让天下归于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今礼崩乐坏,诸侯僭越,战火不断,正是因为诸侯背离了‘仁’与‘礼’,忘了治国之本在于百姓——百姓安,则天下安;百姓乱,则天下乱。”
“墨家的‘非攻’之道,并非空泛的口号,而是主张诸侯停止攻伐,与邻为善,互不侵犯;‘兼爱’之道,则是主张诸侯善待百姓,轻徭薄赋,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有家回。若天子能以周室共主的名义,召集诸侯在洛邑举行会盟,邀请各国贤士一同参与,向诸侯阐明战争的危害,宣扬‘非攻’‘兼爱’之道,再与诸侯约定‘互不侵犯、共守和平’的盟约,相信会有不少诸侯愿意响应——毕竟,战争不仅害民,更会耗国,没有哪个诸侯愿意看着自己的国家在战火中衰败。”
墨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股暖流,淌过殿内众人的心头。周显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原本憔悴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神采。他看着墨翟,语气急切地说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可……可如今的诸侯,早已不把周室放在眼里。尤其是魏国的魏惠王,自恃国力强盛,连年对外征战,吞并了中山国、卫国的土地,如今又攻打赵国,气焰嚣张得很。前些日子,寡人派使者前往魏国调解,他不仅拒之门外,还让使者带话,说寡人‘居洛邑一隅,无权干涉诸侯事务’,这简直是对周室的公然羞辱!”
“魏惠王虽骄横,却也并非无懈可击。”墨翟从容应答,“他连年征战,看似强盛,实则魏国的国力早已消耗巨大。据臣所知,魏国去年攻打中山国,消耗粮草二十万石,死伤士兵三万余人;今年攻打赵国,至今已投入兵力五万,粮草消耗过半,国内百姓赋税沉重,每亩地的赋税从过去的三分之一,涨到了如今的二分之一,不少百姓因交不起赋税,只能逃离家乡,沦为流民。魏惠王若继续战争,只会让国内矛盾愈发尖锐,甚至引发民变。”
“若天子能牵头举行会盟,臣愿亲自前往魏国,劝说魏惠王——告诉他,响应会盟、停止战争,既能缓解国内矛盾,让百姓休养生息,又能在诸侯间树立‘仁君’的形象,彰显魏国的霸主风范。这对魏惠王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定会慎重考虑。”
周显王闻言,眼中终于露出了真切的希望,他猛地坐直身体,原本憔悴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神采,甚至忘了君臣之礼,向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急切地说道:“若先生真能说服诸侯前来会盟,寡人定当全力支持!宫中虽不富裕,但所需的粮草、车马、礼器,寡人都会尽力筹备!哪怕是变卖寡人宫中的珍宝,也要让会盟顺利举行!只是……先生前往各国,路途遥远,且诸侯性格各异,魏惠王更是骄横好战,先生此行,定会遇到不少危险,还望先生多加小心。”
“多谢天子关心。”墨翟拱手道,“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即便遇到再多危险,臣也在所不辞。只是臣有一个请求——希望天子能赐臣一道信物,证明臣是奉天子之命前往各国劝说诸侯,这样既能让诸侯重视,也能减少许多阻碍。”
周显王连忙点头,语气急切:“好!寡人即刻命人取来天子信物!”说罢,他对着殿外高声喊道:“内侍!快取寡人珍藏的龙纹玉圭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灰色内侍服的少年,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快步走进殿内,躬身将锦盒递到周显王面前。周显王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雕刻着龙纹的玉圭。这枚玉圭长约一尺,由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玉质细腻,色泽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龙纹,龙鳞清晰,栩栩如生,龙爪张扬,透着一股威严之气。虽非稀世宝玉,却历经数代周天子传承,是周室的重要信物,只有在派遣重要使臣时,才会赐予。
周显王双手捧着玉圭,小心翼翼地递到墨翟面前,语气诚恳而庄重:“此乃周天子的信物,是寡人先祖传下来的龙纹玉圭。先生持此玉圭前往各国,诸侯便知先生是奉寡人之意行事。寡人期盼先生早日归来,带领诸侯前来洛邑会盟,让天下恢复太平,让周室的荣光得以延续!”
墨翟双手接过玉圭,玉圭温润的触感传来,仿佛带着周室数百年的传承与期盼。他躬身行礼,语气庄重:“臣定不辱使命,早日说服诸侯前来会盟,不负天子所托,不负天下百姓的期盼!”
随后,墨翟与秦华跟随姬明走出明堂,沿着宫道返回城外驿站。姬明一路上不断叮嘱墨翟,语气恳切:“先生,魏惠王此人,虽有野心,却也爱才,尤其敬重有真才实学的贤士。先生见他时,可先从魏国的国力说起,再阐明战争的危害,切勿直言指责他的不是,以免触怒于他。另外,魏国的相国公叔痤,是个贤能之人,为人正直,也深知战争之害,先生可先拜见公叔痤,争取他的支持,这样劝说魏惠王时,也能多一份助力。”
墨翟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回应,将姬明的话一一记在心中,拱手道:“多谢太宰大人指点,墨翟受益匪浅。他日若会盟成功,定少不了大人的功劳。”
姬明笑着摆手:“先生客气了!只要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臣便心满意足了。”
回到驿站时,夕阳已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驿站的屋顶上,将木质的屋顶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等候在驿站外的弟子们见墨翟回来,纷纷围上前,眼中满是急切与期待。墨风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先生,周天子是否同意推行‘非攻’之道?是否愿意支持我们召集诸侯会盟?”
墨翟点头,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龙纹玉圭,阳光洒在玉圭上,反射出温润的光芒。墨翟对弟子们道:“周天子已同意支持我们,还赐了这枚龙纹玉圭作为信物,让我持此前往各国劝说诸侯。接下来,我们要先前往魏国的都城安邑,拜见魏惠王,劝说他停止攻打赵国,响应洛邑会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