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月下影与心中谋
萧恒，或者说，北凛三皇子萧景珩，他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潜行至不远处一座更高的塔楼飞檐之下，身形被斗拱的阴影完美吞噬。从这个角度望去，如意楼那灯火阑珊的屋顶，以及屋顶上那几个肆意谈笑的身影，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猪头面具被他随手摘下，搁在冰冷的瓦片上。夜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也吹散了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属于商人“萧恒”的圆滑笑容。此刻，他脸上只剩下属于萧景珩的、属于北凛皇子的深沉与冷寂。
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那片屋顶上，将那份他不曾拥有、甚至有些难以理解的炽热情谊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见“沈大”（沈云辞）毫无形象地搂着“顾二”（顾临渊）的脖子灌酒，看见“陆三”（陆清欢）掩唇轻笑，看见“苏四”（苏槿）像只活泼的雀鸟围着“兰五”（沈云晦）转悠，献宝似的说着什么。
而他的目光，最终久久地、复杂地定格在那张素白的兰草面具上。
兰五。沈云晦。
那位大靖朝的“病弱”公主。
真是……天大的讽刺。
白日宫宴上，她巧笑倩兮，言语如刀，锋芒毕露，逼得他国使臣铩羽而归，那份机敏与魄力，已让他侧目。今夜在这屋顶，她褪去了宫装的华贵，仅着一身简便衣裙，戴着素雅面具，安静时如月下幽兰，开口时却字字珠玑，一句“江湖不问来路，明月不照归途”，道尽了何等洒脱与决绝。
这绝不是一个深宫弱质能有的气度。
她身上有种与他相似的特质——伪装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只是，她的暗流似乎被温暖包裹着，有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姐妹；而他的，只能在北凛皇庭的冰窟与月下阁的血色中，独自挣扎。
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被那屋顶的暖意和笑声撬开了一丝缝隙。有一瞬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他只是个普通商贾萧恒，若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江湖客，是否……也能拥有这样无需算计、把酒言欢的夜晚？是否也能成为那“沈大、顾二、陆三、苏四、兰五”中的一员？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与自嘲。
他是北凛皇子萧景珩，身负师命，潜入大靖，目的是搅动风云，削弱这个强大的邻邦。而屋顶上的那些人呢？“兰五”沈云晦，大靖最受宠爱的公主。“沈大”沈云辞，大靖皇室那位有名的纨绔皇子。“顾二”顾临渊，新科进士，忠良之后，未来朝堂栋梁。“陆三”陆清欢，丞相之女，京城有名的才女。“苏四”苏槿，药王谷传人，江湖地位超然。
他们是大靖最顶尖的权贵子弟，是大靖未来江山社稷的基石。他们此刻的友谊越纯粹，将来站在对立面时，刀锋就会越锋利。
“江湖不问来路……”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你我，从来都有来路。这来路，注定你我终将刀剑相向。”
那份刚刚萌芽的、对于友情的微弱渴望，瞬间被家国利益、被肩头重任、被深植骨髓的警惕碾得粉碎。他不能，也不该有任何软肋。任何一丝温情，都可能成为敌人刺向他、刺向北凛的利刃。
屋顶上，誓言已毕，众人重新落座，气氛更加热烈。他们分享着酒，分享着故事，分享着看似无忧无虑的青春。萧景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像一个隔着透明墙壁观看画中盛景的局外人，能感受到那份鲜活，却永远无法触及。
他看到沈云晦（兰五）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顾临渊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过去，那眼神中的欣赏与悸动，几乎不加掩饰。而沈云晦对顾临渊的态度，似乎也比对旁人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萧景珩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这烦躁来得突兀，让他微微蹙眉。
是因为顾临渊那毫不掩饰的好感？还是因为沈云晦那与众不同的、让他捉摸不透的特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幅刺眼的“月下知己图”。他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梳理、谋划。
这个以公主沈云晦为核心的小团体，能量远超他之前的预估。月下阁机密：沈云辞看似纨绔，但能掌控鬼市。呵，纨绔？怕是和他一样是个藏拙的。顾临渊文武双全，前途无量。陆清欢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丞相府。苏槿代表着药王谷的势力。而沈云晦本人，更是深得帝后宠爱，她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是那双眼睛。隔着面具，隔着夜色，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的清澈与深邃。那不是在深宫娇养出来的眼睛，那是见过风浪、掌过权柄的眼睛。
“公主……暗影阁……天机阁……”他无声地低语，几个看似不相关的词在脑海中碰撞。父皇和师父一直怀疑大靖皇室在江湖中有自己的眼线和力量，是否就应在这对深受宠爱的姐弟身上？皇帝皇后授意创建……好大的手笔！如此看来，大靖帝后对这对儿女的信任与培养，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
那个跟在沈云晦身边，气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暗卫……身手极高，给他的感觉，甚至不弱于月下阁的顶尖杀手。大靖皇宫，藏龙卧虎。
原有的计划必须调整。接近、利用这个小团体的想法需要更加谨慎，甚至要转变为更彻底的渗透与分化。他不能让自己陷入任何可能的情感纠葛，尤其是……与那位兰草面具的公主。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屋顶，这一次，眼神里只剩下属于猎人的冷静与评估。他仔细记下每个人的神态、言语、互动，分析着他们之间的亲疏关系，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裂痕与弱点。
友谊是铠甲，也是软肋。或许……可以从那个看似最活泼单纯、毫无心机的苏槿入手？药王谷，总是需要某些“特殊”药材的。或者，利用顾临渊对沈云晦那份朦胧的好感？
无数的念头在他心中飞快闪过，编织成一张更复杂、更冷酷的网。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黑影，如同青烟般从如意楼的后巷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后。那是跟踪他而来的“尾巴”，也是他的暗卫之一，看来是确认他安全离开后，自行回去复命了。这更提醒了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北凛的利益，不容有失。
屋顶上的喧嚣持续了许久，直到月色西斜，众人才带着醉意与未尽兴的遗憾，互相搀扶着，或是施展轻功，各自离去。那方才有过誓言与欢笑的屋顶，瞬间空寂下来，只剩下清冷的月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萧景珩又在阴影中伫立了良久，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已离开，周围再无异常。他才缓缓直起身，重新戴上了那张滑稽的猪头面具。
面具之下，他的眼神已然彻底恢复平静，甚至比来时更加幽深冰冷。
他转身，纵身融入夜色，向着自己在京城的秘密据点掠去。他需要立刻修书，将今晚的所见所感，尤其是关于大靖公主沈云晦及其身边人的最新评估，以及那个神秘暗卫的存在，尽快传递给师父。同时，启动对这个小团体更深入的调查，以及……重新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月光照在他疾行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友谊？温情？那是属于“萧恒”的短暂错觉。而他是萧景珩，他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前行，直至达成目的，或者……粉身碎骨。
只是，在心底最深处，那素白兰草面具下的清冷双眸，和那句“江湖不问来路，明月不照归途”，却如同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