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么,我没什么特别的,生活在普通的家庭,过着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有着和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经历。”西红柿缓缓诉说着,诉说着自己的普通,唯独攥紧桌边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不甘——“可能唯一不一样的大概在于我从小就立誓,以后一定不要独立,一定要找一个听我话的男人。”
“为什么?”潮年这一刻像一个普通的朋友一般,倾听她的诉说。
“因为,我的妈妈,她真的很独立,真的很独立,我对她最多的印象就是手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很多伤痕,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污垢,连冬天都裂着小口,涂再多护手霜也填不满。一开始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受伤了不喊疼?不去哭?明明我每次哭了就会有人哄,就会有糖吃。
直到那次我放学提前去找她,看到她在上货。看她不断重复弯腰用双手抱着、用腿托着、用腿蹬着那些很沉很沉的箱子——箱子棱角硌得她手腕发红,她却只是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没发出半声闷哼,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看她站在那一堆几乎能把她淹了的箱子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看她累到小腿打颤,依然咬紧牙关的坚持,看到她整整四个小时滴水未进像一只永远不会停下的陀螺一样不断地旋转,旋转。
我看到她一滴又一滴从眼尾溢出的眼泪,却又很快地用占满脏污,甚至破到露出指甲的手套胡乱的在脸上涂抹,生怕有人看见她此刻的脆弱,我看到一颗一颗的泪水不断涌出,却被一声又一声哈欠掩盖,我听到她忍不住吸鼻涕的声音,却藏在一声又一声咳嗽里。
我站在卫生间的门板后,和她一门之隔,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什么都没有,我就那样站着,和她一门之隔,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
她总是很沉默。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很成熟,很稳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但我只看到她的沉默,她永远皱成一团的眉头,她满脸的愁容。
她总是很沉默。那天我看到她回到家满身脏污,膝盖、手肘都在流血,混着湿答答的雨水粘在一起,脸上淌满了雨水,一时间我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化为了泪水,还是泪水掩盖了雨水。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回屋内,没有喊一声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停顿一下,就那样,就那样沉默的走进那间屋子。
她总是很沉默。当我把拼尽全力所考出的那一张薄纸放到她面前时,她没有说一句话,一句都没有,唯独微微放松的眉头,嘴角勾勒的一点点笑容诉说了她的开心,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总是很沉默。当我每每要交学费时,总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才能发出一段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爸,老师要交学费。’‘交多少?’‘2000。’沉默总是紧跟而来,一声无声的叹息,手指不断在各个APP之间来回地移动,计算器被手指反复的按压,眉头深深的将烦躁紧锁其间‘知道了。’转身那一刻,我深深松了一口气,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日复一日的重复。
他总是很沉默。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早上七点早起上班,晚上十点回到家中,脱鞋,将衣服扔在一旁,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指尖不断在APP之间来回跳跃,里面发出或是夸张或是搞怪的大笑,这时候房间的沉默才会被打碎,这时候他才能获得片刻的放松,嘴角勾起微笑,这时候他才能逃避现实的麻木获得片刻的欢愉。
他总是很沉默。盯着镜子里一丝一丝的白发,他突然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他已经老了,镜前的台面上,半干的剃须膏凝在瓷盘边缘,几根掉落的胡茬粘在上面,像没来得及收拾的生活碎屑。他盯着额上浮出的皱纹,盯着布满岁月伤痕的手,盯着渐渐弯曲的脊梁,盯着悄悄涨起的肚子。盯着镜子前这样的自己,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撇过头走了出去,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也再也没有看过。
他们总是很沉默。吃饭的时候,总能看见他们指尖永远在APP之间跳跃,听着里面发出搞怪、夸张的笑声,往嘴里塞着一口又一口食物,接着又回到沙发上,指尖再次跳跃。
他们总是很沉默。每次激烈的争吵是打破房间沉默唯一的人声,‘今年该回我家了,我已经好久没回去看我妈了。’‘你们那儿你是不知道多难回么,家里车本来就底盘低,山路根本走不了,而且费油得很,动力也不行,早知道当初买越野车了,一点都不顶用。’‘要不是我一个人回不了我早回了!我要拿一堆东西,我自己拿不上去。’‘谁叫你成天要拿那么多东西,你妈也是,就不知道出来住,非得住那山沟沟里,也不知道有啥宝贝成天吸引着她。’
‘对,你家好,你家都好。你妈我都不想说,成天说个什么跟个闷棍一样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让你盖房倒是积极的很,三天两头上吊自杀让人给她盖房,让她死也得死的舒服,别人不问,就指着你,指着你回去陪着她,所有人不用活了,坐到家里陪着她一起等死。就光你一年在家照顾你妈,给你妈盖房花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那个时候还有房贷,你想过当时我们怎么过来的吗?都是靠我!靠我那点你根本看不上的工作,靠那个你说起来都瞧不上的东西,一点一点挣来的,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你在陪着你妈!我说过什么吗?现在我就光让你陪我回去看一下我妈你都不愿意,你到底想怎样!’
‘过去的事情成天说什么啊,那咋不说你弟呢,还学人家搞什么投资,结果呢,赔的精光,欠了十几万外债,还是腆着脸把亲戚借遍了才还上,到现在还有五万块钱在你弟手里呢,我说什么了?你借的时候我有说过一句吗?’
‘翻旧账是吧,好,你看看你姐,成天就知道从你这里拿钱,成天就在你面前哭穷,说自己没钱,你是不知道她那个德行吗?托她干点事,她能收几倍的价。你成天惦记着你那个姐,觉得她可怜不容易,男的不顶事,小的也是个二溜子,只知道吸血的废物,那我呢,我就容易吗?哪一次孩子生病不是我带去的,你管过一次吗?哪一次家里杂七杂八的开销不是我管的?之前你姐生病你回去照顾她的时候有想过我们吗?你照顾了她整整两年,一分钱没有赚,我说过什么了吗?你对她好她记过一分吗?没有,过年过节送过什么?拿过什么?哦不对,拿过,拿过地里卖不出去烂葡萄,拿过她卖不出的烂锅巴,拿过已经发霉被便宜处理的面,对吗?她根本看不上你,你没本事,你根本没有你弟有本事,人家可是在大城市,你哪能比得上,你看看你姐给你弟送的都啥,上好的米面油,过年过节嘘寒问暖,恨不得孩子都帮着带,你以为想着什么,想着把她那个宝贝儿子送过去,让人家在大城市发展,带她过好日子,人家根本用不上你这点破关心。’
‘呵,你要这么看不上我们家,当初为啥嫁进来,觉得苦可以别嫁,谁不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成天觉得你妹嫁的好,过的滋润,住着大房子,市中心,羡慕了对吧,平心而论我再怎么没本事,哪回饿着你,冻着你了,再没本事还不是挣了一套房,成天就看着比人家好,别人家美,你干脆住别人家去算了。’
‘我就知道你后悔娶我了对吧,早就知道你后悔了。’
沉默永远是这场争吵的后调,客厅里能听见窗外隐约传来邻家的欢声笑语和孩子吵闹的尖叫声,屋内是不断循环弥漫的沉默和连风都没敢吹进屋的寂静。她躲在房间里抱着被子沉默的哭泣,颗颗泪珠打湿棉布,浸出了一圈又一圈深色的印子。他坐在沙发上,沉默的盯着墙角的花盆,急促的呼吸不断回响,又归于平静,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起身推门而出。
他们总是很沉默。再也没有出现在同一个房间,总是一个占据卧室,一个占据沙发,像两条分明的河流,偶尔的碰撞会爆发巨大的浪花,最终又会回归平静。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喜欢家里的一个地方是厕所,因为只有那里时间是属于我的,可以逃脱这压抑的沉默,获得片刻的自由。”西红柿一点点诉说着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像一块一块拼图,拼出了那段普通的童年,那段普通的经历,那个普通的她。“我曾经问过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离开他,她只是轻轻嗤笑一声,好像听到了一句笑话一般,说‘别闹,不可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自那以后这句话一笔一划,深深地刻到了我的心里,锁住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