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交谈
“喝茶,喝茶……”海安适时递上茶水,海瑞赶忙劝茶,试图缓解这略显尴尬的氛围。
徐阶暗暗观察着海瑞,见他脸皮似乎还没练就到那种能波澜不惊的程度,心中稍感安定。
轻抿几口香茗后,徐阶面露惭愧之色,缓缓说道:“此次之事,寒舍确实难辞其咎。我在外为官多年,一心扑在公事上,却疏忽了对家人的管束,致使家中乌烟瘴气,实在不该啊。”
海瑞连忙安慰道:“存斋公不必过于自责,您是您,他们的行为不能与您混为一谈,况且,那些败坏您名声的不肖之徒,留着终究是祸害。不如让晚辈为您清理门户,也好保全您的声誉。”
徐阶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思忖,自己担心的就是这个啊,他摆了摆手,神情凝重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错综复杂,真要处理起来,就怕拔起萝卜带出泥,牵扯出更多麻烦事啊。”
海瑞听到这番话,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悦。,他暗自思忖,徐阁老退休之后,怎么变得如此昏聩?这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徇私枉法,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
想到此处,海瑞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思绪万千。
徐阁老见海瑞似有不快,眼眶不禁湿润了,他撑着扶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竟作势要给海瑞跪下。
“存斋公,您可千万莫要如此啊。”海瑞见状,急忙起身,抢前一步扶住了徐阁老。
徐阁老满脸悲戚,老泪纵横地感慨道:“老朽年事已高,如今别无他求,只盼能子孙平安,一家人和和美美、整整齐齐的。”
说到此处,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带着一丝哀求看向海瑞,缓缓说道:“还望汝贤你啊,能看在往昔咱们之间的情分上,对徐家网开一面,高抬贵手啊。”
海瑞轻轻扶着徐阁老,示意他先坐下,而后眉头紧锁,面露难色地说道:“存斋公啊,您这可真是给晚辈出了个极为棘手的大难题啊……”
徐阁老听闻此言,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赶忙抹了抹眼泪,带着几分自责又无奈的口吻说道:“老朽心里清楚啊,这事儿确实违背了汝贤你一贯秉公不阿的操守,老朽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实在不忍心给你添这样的麻烦啊。只是,若是到了九泉之下,面对先考先妣,老朽实在是没脸啊……他们若问起,徐阶啊,你怎么把咱们这个家弄得如此凄惨,几乎家破人亡了呢?叫老朽该如何应答啊!”
言罢,徐阁老不禁伤心至极,嚎啕大哭起来,那模样看上去,倒也不全是刻意为之,的确有几分真情在里面。
海瑞看着徐阁老这般如同妇人般的一哭二闹三下跪的模样,心里厌烦至极,却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只得闷声说道:“这事儿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徐阶偷偷用泪眼瞧了瞧,见事情似乎有了转机,赶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道:“汝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一定尽力满足。”
海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三日时间,让徐家拿出一个退田脱籍的方案,要是方案切实可行,本院便不开堂审理。”
“明白。”徐阶满意地点点头,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海瑞深深作揖道:“我代表徐家满门,多谢中丞的爱护之情。”
“存斋公言重了。”海瑞强忍着不适,将徐阶扶起。
“那我便不打搅中丞了,这就回去着手办理。”徐阶得了自己想要的承诺,一刻也不停,向海瑞告辞后便回家了。
海瑞将徐阶送到后院,徐阶又在轿前磨蹭许久,反复表达了感激之情,这才坐上四人抬的小轿离去。
徐阶一进轿子,立刻没了刚才那副老迈昏庸、可怜兮兮的模样,脸上毫无表情,就像谢幕下台的演员。
这老戏骨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海瑞望着徐阁老那顶颤巍巍从小行辕后门而出的小轿,不禁长叹一声,今日这场会面,表面上围绕前日徐府被围之事展开,实则是徐阶在为林润一案向他求情。
的确,海瑞对徐阁老心存感激,但私情与法理需分清,他怎能因私废公?更何况,林中丞的目光还紧紧盯着自己……思索许久,海瑞转身回到签押房,只见牛佥事已等候多时。
“老牛。”海瑞唤道。
“都公。”牛佥事轻声回应。
“接下来几日,暂停升堂。”海瑞语气沉重地吩咐。
“是。”牛佥事应声,暗自思量,看来徐阁老给海公施加了不少压力,随即又问道:“那么明日,是否还受理告状?”
海瑞诧异地看他一眼:“本院只是说明日不升堂,何时说过不受理告状?状纸照收不误。”
“是下官考虑不周。”牛佥事忙陪笑解释,心知自己差点误解了海瑞的原则,次日,行辕如常放告,状纸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海瑞严格遵守承诺,仅安排田通判等人妥善登记状纸,未即刻升堂审理案件。
在这段期间,海瑞积极行动起来,他带领牛佥事等众多属官,联合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吏一同下乡,他们分区域、挨村逐户地宣讲一条鞭法以及均田均粮所带来的好处,目的是让老百姓清晰知晓,以往诸如投献、诡寄之类的行为,如今都不再被认可。
官府给予百姓一次更正的机会,要求他们如实申报自家实际拥有的田亩数量,待官府完成登记造册后,日后便依照此来征收赋税。
这一举措并非仅仅针对徐家,而是推行应天新政的关键环节。
华亭县地域辽阔,下辖八个乡,耕地面积达三百六十多万亩,其田亩数量相当于苏州三个县的总和,在整个江南地区,是土地数量最多的一个县,土地多意味着地主数量众多,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更为复杂,鉴于此,海瑞下定决心,将华亭县作为推行改革的首要站点。
海瑞深知,只要华亭县能够顺利推进改革,那么松江府、苏州府的改革工作也将势如破竹,一旦苏松地区的改革成功,其余八府一州的改革自然更容易开展,整个应天新政的推行也将水到渠成。
海瑞的一番努力取得了显著成效,在官员们不遗余力地宣讲之下,华亭各乡的百姓们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纷纷主动向官府反映自身遭遇,诉说着大户如何侵占自家田产,致使他们沦为佃户的过往。
针对这一情况,海瑞迅速做出安排,命吏员在现场代写状纸,以便接受民众报案,同时郑重宣布待回衙后会统一进行审理。
三日后,海瑞返回府城。他让田柏光对相关情况进行统计,结果显示已经收到了八九千份供状。
就在这个时候,徐阶的回信也送到了海瑞手中。
海瑞当着牛佥事等人的面,缓缓展开这封信,信中徐阁老提出了一系列解决方案:其一,所有家奴可自行离去,徐家会给予相应文书,绝不加以挽留;其二,所有寄名在徐家的田产,原主可自行取回,徐家会全力配合过户事宜,不会出现任何阻挠行为;其三,徐家愿将五年来所购置的一切田产,总计四万亩,捐献给官府,用作学田,以造福当地百姓。
海瑞看完信件后,神色如常,不动声色地把信递给牛佥事等人传阅。
牛佥事等人看过信后,皆面露喜色,觉得徐家此次展现出了十足的诚意,其中,衷贞吉尤为明显,整个人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众人正兴奋地议论着,海瑞却依旧神色不悦,官员们见状,立刻安静下来。
牛佥事小心翼翼地问道:“中丞,这方案有什么问题吗?”
海瑞在桌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小册子,翻开一页念道:“到去年十月,徐氏家族共有两百七十三户,名下田产总计一百三十七万亩。除去投献、诡寄和亲族挂靠的部分,徐阁老兄弟四人名下共有四十六万亩,其中徐阁老父子名下有二十四万亩多一点。”
他看向衷贞吉,问道:“衷知府,本院说得没错吧?”
衷贞吉点头应道:“差、差不多……”心里暗自擦汗。他之前调查过,徐家的田产数量大致如此。
牛佥事想起,海瑞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研究各府的税务账册,没想到他竟能从中发现如此关键的信息。
他正准备奉承几句,夸赞海公料事如神、明察秋毫,却见海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把那册子狠狠摔在桌上,压低声音怒道:“即便抛开前两项,徐家仍有四十六万亩田产!这四万亩算得了什么?!”
海瑞愈发恼怒,拍着桌子继续道:“要是各地乡绅都效仿此法,只清退十分之一二,那不仅退田成了走过场,连一条鞭法都要沦为恶政!”
海瑞身为官场老手,绝非不通世事的腐儒,他深知任何改革在落实过程中都难免变味,无论是何变革,都难以对官宦之家征税。即便那些权贵不与官府勾结逃税,他们本身享有官职优免,亲族也能沾光,最终免税数额远超规定。这是多年来官府默许的惯例,海瑞一时也无力改变。
土地高度集中,使得一条鞭法无法将大部分差役转嫁给大地主,反而加重了普通纳税人的负担。
道理其实并不复杂,从大地主那里收不上税银,那就只能把负担转嫁到小地主和农民身上,让他们多缴税。
也正因如此,海瑞才格外看重抑制土地兼并这件事,甚至将其置于一条鞭法之上,他深知,但凡涉及土地的改革,最大的阻碍就是土地兼并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