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尴尬时刻
巡抚的座船顺着江流缓缓而下，没过多久，便抵达了松江府城的官码头，此时，天色尚早，晨曦微露。
衷贞吉、郑岳等一众官员，早早地就来到码头等候，待巡抚一行人靠岸，他们赶忙上前恭迎，随后将中丞一行引领至巡抚行辕。
在那间颇具历史意义的签押房中，这里曾是林中丞奋斗过的地方，如今，衷知府向海瑞详细禀报了退思园当下被围的具体情况。
“自正月十七起，直至今日，退思园已被围困了整整四日。”衷贞吉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海瑞的脸色，却发现海瑞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于是，他只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继续说道：“前日，下官还与郑知县一同前往调解，本以为能有所转机，奈何徐阁老态度坚决，丝毫不松口，所以此次调解并未取得什么实际效果。”
海瑞微微沉吟片刻，神情严肃地说道：“徐阁老乃是两朝元辅，位高权重，德高望重。百姓即便心中有何不平之事，也不能整日如此围堵闹事，这实在有失体统。”
稍作停顿后，海瑞又将目光投向牛佥事，郑重下令道：“你即刻安排人贴出告示，上面就写明日开始放告，若百姓有什么冤屈，尽可以到我这里来告状，但必须停止围堵民宅的行为。”
“是，下官这就去安排。”牛默罔高声应道，刚要转身退下。
“牛大人且慢。”这时，衷贞吉突然叫住了牛佥事，随后又压低声音，向海瑞继续禀报着相关情况……
“海中丞，在松江城放告之事，还得慎重考虑啊。”
“怎么，你要教我如何做事？”海瑞斜睨了他一眼。
“不敢，下官只是提醒中丞，要谨防那些刁民啊！”衷贞吉吓得身子一颤，赶忙解释道：“围在退思园那些人，不是先前投献徐家的小地主，就是将地假典卖给徐阶的富户，再或是徐家的仆人、亲族，他们都是为了逃避赋役，才托庇于徐阁老名下，实则是奸民，并非贫苦百姓，也没多少冤屈。”
“衷知府对情况倒是清楚得很。”海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为何一直不查办？难道不知道投献是违法的吗？”
“中丞何必明知故问？一方面，他们契约做得很完善，表面上是你情我愿，单从文书挑不出毛病，另一方面，以前徐阁老还在位……”衷贞吉被问得快要哭出来。
“哼，衷知府倒把责任推得干净。”海瑞讥讽道，“不过你的事稍后再说，先把当下正事办了。”
说罢，他看向牛佥事，“还愣着干什么？去放告。”
“是，中丞。”牛佥事赶忙快步走了出去。
衷知府嘴角微微一抽，心里暗自无奈，好家伙，自己这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行了，你的这份心意本院已经知晓。”海瑞此时才稍稍缓和了语气，向衷贞吉说道，“多谢你方才的提醒。”
“下官也是出于担忧啊，毕竟如今太多刁民前来告状，这很容易损害到中丞您的官声，也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啊。”衷贞吉说话间，隐隐带着劝诫之意，他还是希望海瑞能够和那些刁民划清界限，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海瑞心里明白，他所说的刁民指的就是退思园那位，海瑞不禁哂笑一声，说道：“没错，本院着实同情不起来那些主动投献在前，等到发现赋役改革后对自己不划算了，又想着反悔的刁民。”
话音刚落，海瑞话锋猛地一转，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但本院依旧要让徐家把田地退出来！”
“中丞为何非要如此呢？”衷贞吉一脸疑惑地问道。
“因为不管是投献、诡寄，还是飞洒、花分这些手段，最终利益受到损害的往往都是那些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还有朝廷。”海瑞神色淡淡地说道，“所以必须让田地回归到其真正的主人手中，只有这样，赋税才能合理征收，才不会伤害到普通百姓，一条鞭法也好，官民一则也罢，若是在这些关键问题上处理不当，再好的法子也容易变成恶法。”
“只是这样一来，中丞恐怕得担些非议了。”衷贞吉心里钦佩海瑞，可又觉得海公这做法，是不是有点太莽撞了。
“也许吧。”海瑞似笑非笑，没个准话，他和众人的交情还没到能掏心掏肺的地步。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海公的告示一贴出来，那些围在退思园外的人就散得七七八八，都急着回家写状子，准备告状去了。
当天下午，海瑞把一群属官召集起来，正准备安排明天放告的事儿，海安突然走进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海瑞点点头，对众属官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恭送中丞。”牛佥事等人赶紧站起来送行。
海瑞出了签押房，急匆匆地来到行辕后门，就看见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已经停在院子里了。
他连忙上前，亲手掀起轿帘，然后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晚辈迎接存斋公。”来的正是徐阶。
今日徐阁老的装扮颇为奇特，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长道袍裹身，头上戴着那顶半旧不新的四方巾，整体瞧上去，就好似一个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全然没了往昔那身为国老该有的威严气度。
海瑞心中明白，这位徐阁老此番前来，怕是冲着卖惨而来的，不过他倒也不去点破这层窗户纸，毕竟，不管怎么说，对方曾经对自己有过大恩，公事归公事，在私下里，基本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海瑞恭敬地将徐阶迎进了花厅，而后把正座的位置让给了徐阁老，自己则在他右侧的位置上坐下，接着，海瑞关切地询问老先生近来身体是否安康，生活状况又是如何。
徐阶自是不会轻易说好，只见他先是满脸凄凉地感慨起来，言语间尽是“世事无常、人情冷暖”之类的叹息，随后更是抹着泪，朝着海瑞连连道谢。
“唉，老朽到了这晚年，实是命运多舛，颜面尽失啊，好在有汝贤你出手解围，这才让老朽稍稍缓过些劲儿来。此次前来，就是特意向你道谢的呀。”
海瑞听闻，只是微微一笑，回应道：“存斋公您言重了，朝廷向来是有法度在的，不管是谁家的宅子，那都不容人随意围堵的，这本就是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
“汝贤你施恩于人却不图回报，这般行径，真真是有古君子的风范啊。你这份深情厚谊，老朽我早已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徐阶却好似非要往上凑似的，一脸满是感佩之色，如此说道。
海瑞在官场生涯中，与徐阶有着一段特殊的过往，当年，海瑞给徐阶写过两封信，这两封信他时常拿出来翻阅，每每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第一封信的缘由，是去年海瑞前往江西接自己的老母团聚，在这一路的行程中，徐阶派人给予了丰厚的盘缠，使得海瑞一家的旅途十分顺，。一路上的驿馆，将他们奉为上宾，让他们没有遭受丝毫的罪便顺利抵达了南京，海瑞深知这份恩情，心中满是感激，于是提笔写信感谢徐阶。
要知道，如果没有徐阶，海瑞或许早就死在那可怕的诏狱之中了，而且，出狱之后的海瑞，之所以能够节节高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当上了四品大员，徐阶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视。
所以，海瑞一直对徐阶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隆庆元年阁潮时，海瑞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徐阶这一边，甚至还怼过高拱。
在那封信里，海瑞以极为恭敬的态度称徐阶为“老先生”，他在信中先是诚挚地感谢了老先生的恩赐，接着又提到自己在往返的路上，听到官场和民间的人士，无不以“伊傅周召”这样的美誉来称颂徐阶，夸赞徐阶能够“调和阴阳、扭转乾坤”。
还有一封信。
徐阶在决定致仕之时，精心书写了另一封信，彼时，海瑞已然就任南京通政司一职，对于徐家在江南地带的种种行径，他已有所耳闻，尽管如此，海瑞还是秉持着基本的礼貌与情分，写信向徐阶表达了慰问之意，丝毫没有那种人走茶凉的冷漠态度。
这一做法，无疑成为了徐阁老心中留存的一丝底气，在他看来，海瑞总不能不顾及自身过往，做出自相矛盾、自己打自己脸的举动吧。
而海瑞此时的处境着实有些棘手，内心颇为烦闷，毕竟，谁还没有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往呢？就像当初为了仕途发展，曾有过拍领导马屁的行为，如今这一旦被人旧事重提、拿出来说道，那场面简直尴尬至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