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蜀镇郊区有一隐区,是云牙山其中一个财源点,妖怪们在此进行各种货币交易。
除去资历老道的妖怪前辈外,这儿多出了许多白斯寒素未谋面的妖怪。
多年过去,这隐区大体上还是没什么变化的,依旧是那群面相凶恶的妖怪大叔在打理着店铺。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红叶问。
“家中缺得东西很多,我们得在那里住上好一段日子,当然得买些必需品。”
听他这么说,红叶煞是困惑地望向他。
“哦,我是指以前的家,就刚才那个大宅子。”
红叶一听要住进别人家的宅子,不禁别扭起来,心中确想拒绝,可又不知拒绝后自己有何去处,毕竟她跟着云牙山的人是弄清蝎九阴最为便捷的途径。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白斯寒大约也猜出几分想法。一时忘却,他伸手拍拍红叶的头,竟把对白沐雪的习惯放到了其他姑娘身上。
“放心吧,现在那宅子里没有其余人了,你就尽管打扰吧。”
红叶愣愣地抬头看他。
见她不回话,白斯寒才注意到自己亲昵的动作使她有些不适。
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尴尬收回了置于头顶的右手。
为免她又要开口骂人,白斯寒连忙脚底生风快步往前走去。
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年,强装悠闲的背影渐渐远去,红叶只觉得有一股暖意沿着心底攀上脸颊,温热驱赶着周身的寒冷。
白斯寒发现身后的人还未跟上,回头催促道:“发什么呆,走吧。”
甩甩脑中萌生的奇怪想法,红叶快步跟了上去。
对于采购这回事,白斯寒不是那么擅长,看到大概中意的便二话没说买了下来。
这毕竟是他花自家的钱,红叶也只好在一旁默不作语,直到他决定入手一把寒冰灵鸟的羽毛所制成的扇子时,她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
“住手,你是傻子吗?这大冬天你买这玩意回去干什么?”
“什么这玩意?这寒冰灵鸟的羽毛可是消暑好物,这扇子也可以用百余年的。”
红叶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喝道:“那你是打算在那个空屋子住上一百年吗!刚才我便想说了,你买那些恶鬼面具是打算做什么?”
“戴。”
“戴上去假装你是妖怪吗?你不如直接去照照镜子得了,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般浪费钱财买这堆无用之物!”红叶不禁揶揄道。
白斯寒侧身瞧了瞧麻袋中的东西,他自是不觉得有哪一样是用不上的东西。
正欲开口反驳什么,耳边却响起了摊贩大叔满腔热枕的声音……
“夫人,这样说就不对了,新房子多准备一些东西那是有备无患,现下觉得无用之物或许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也不一定啊,除了这位妖怪先生喜欢的扇子,您看看这套茶具也是相当优雅的哟。”
红叶看着摊贩大叔手中那盒印有骷髅图案的茶具,其优雅程度简直让她毫无反驳之欲,扶额摆手道:“我们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真是多谢了……”
“那夫人看看这箱鬼火蜡烛,可是相当有意境的哦,很适合年轻的小夫妻。”
红叶当真是无言以对,妖怪需要什么鬼火蜡烛,再说谁家蜡烛是一箱一箱买的。
“呵。”
一直在旁边环臂观战的白斯寒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他叫你夫人呢?”白斯寒朝着她浅笑着,神态中有些戏谑之意。
红叶经他这一提醒,脑中才回想起摊贩大叔方才极为错误的称呼,自己竟就这么疏忽了这两个字,那小子不会以为她不否认便是默认了吧?红叶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白斯寒笑意未退地走近摊贩大叔,还回了羽扇,转而拿了一小盒鬼火蜡烛。
“算了,为了不引起家庭纷争,这扇子我定是不能买了,可以了吗?”
他微微弯下了腰,拿着蜡烛在那埋在大氅毛领中的脸蛋前晃了晃,红叶几乎想把整张脸都藏进氅衣之中。
白斯寒被她的样子逗得愈加想笑,在她尚未反应之际,一张面具挡住了红叶的视线,隔绝了泛红的脸蛋与冷空气的相触。
“它不是更能掩饰吗?看吧,这东西还是很有用的。”
白斯寒为她戴上稍显宽大的面具,恶鬼面具跟红叶的装束相配起来有些许滑稽。
她愣怔着没有做任何抵抗,就这样让少年把这十分丑陋的面具套在自己脸上,就这样让他笑着戏弄自己,就任他一双手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毛领大氅。
“你做什么?”
“这是我的,还给我。”
她一动不动,由他取回了自己的大氅。但脖子与冷空气接触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厚实的棉布料忽然从后颈挂了上去。
“自己系上。”耳后是白斯寒轻飘飘的叮嘱。
红叶低头一瞧,披在自己肩头的是一件黑色大氅,很厚,还不暖,没有沾染其他人的体温,是……刚买的。
“……”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想让我帮你穿上吧?”
“不必,只是……你这眼光确实有待加强,哪有姑娘家穿得乌漆麻黑的。”
白斯寒撇撇嘴,不悦道:“那还我,我退了去。”
红叶瘪嘴偷笑,也不回他,只是默默系好。
这件大氅予她而言定是最暖的。
而后,二人并肩前行。
﹉
猫妖克凌一见到白沐雪就立刻往脖子围上了两条棉缎。
少女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摸他脖子的,然后叫了一壶酒,上来的却是一杯清水。
她托着腮看着眼前无色无味的液体,甚至连舌根都觉得无趣。
白沐雪不擅饮酒,可又总想找个机会尝试一番醉酒的滋味。
“小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啊?”克凌端上一盘花生,轻声询问。
白沐雪撅着嘴摇摇头道:“无事可做,找你叙叙旧呀。”
“呵,定是偷偷溜出来玩的吧。”
她默认不语,手指抓着水杯百无聊赖地晃动,目光开始打量客栈内卿卿我我的男女身上,脑中很自然地又浮现几日前的寻香阁。
克凌见她不回,也不再说话,转身忙活去了。
白沐雪总有预感,自己还会遇到那个家伙,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跟着她的哥哥出门。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却从未否认心中的意图。
白沐雪总是最真诚的。
“他们两个怎么还没回来。”她望着门缝外的风雪自语道。
直至深夜愈加放肆的风雪夹杂着厉鬼般的呼啸声,几乎要把客栈匾额吹落,门口才被克凌扫完的雪没一会功夫就又堆积了厚厚一层。
不过多久时间,白沐雪已经托着疲惫的身子,趴在柜台角落沉沉睡去。
“客官这边……啊,是你啊!”
猫妖客栈来了一个熟人,克凌暖了一壶烧酒放在那位常客一直固定的座位上,客人坐下哈了一口冷气,抱起酒壶在掌中充做暖炉。
“你满身都是雪呢,没打伞?”克凌递给他一条帕子。
“嗯,不用伞。”帕子拍打几下肩膀与裤腿,那些附着在衣裳上的雪粒簌簌落至地板,不到一会儿功夫化作一摊水。
从来没有人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要求,他说自己只需要一壶酒和一个位置,总是如此。
客人饮下酒,感受热流一股股滑过咽喉,灌入冰冷的五脏六腑,瞬间汗毛倒竖。
他紧了紧脖上的兽毛围巾,又灌下大大一口。
“今日生意如何?”他对着来回走动的克凌问道。
克凌笑着道:“近日这风雪倒是让客人更多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风雪小了一些,店内的客人也渐渐散去,直到只剩那位常客。
伴随着入夜后的宁静,克凌觉得睡意席卷大脑,在他准备打烊的时候,那位熟客亦起身准备离去。
一锭银子轻轻放置在柜台上,克凌无奈地笑了笑。
“又多给了。”
“买命钱,希望我下次还能有机会来这里。”
这是这位客人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仪式’,总是生活在刀光剑影中,若是没有将买命钱存在此地,只怕命运不再善待自己。
“老天让我活到现在,总得表示表示吧。”
他总是这么说,说的时候脸上既有玩世不恭的笑意又掺着对命运的无奈,只是不易被常人所发觉罢了。
推开厚重的大门,迎面的冷风几乎是瞬间扫光了他浑身来之不易的温暖,紧了紧脖上的兽皮围巾,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中。
“记账吧。”
克凌拿出单独一本账簿。
酒水:十铜板
收账:一锭银子
客人:狸吾
克凌取来一件厚实的毛毯,轻轻盖在依旧俯首睡觉的小姑娘身上,随后走到门边,就着门缝确认她等待的人是否归来。
外边寒风凛冽无半个人影。
克凌提着茶壶从后厨走出来,将茶倒满桌上的茶杯后,提了提神,朝着门外的方向多望了两眼。
才歇下不久的风雪现时又更加刺骨起来,外边雪大得几乎都看不清前方的路。
﹉
二人离开繁茂的街道不久时间,风雪骤然而起,所幸能够遇到一家彻夜不休的小摊,摊老板是一个年迈的人族老头,身旁还有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
在见到白斯寒和红叶后小男孩明显有些害怕,躲在老头身后露出半张稚嫩的小脸,乌黑的眼珠子徘徊在二人身上。
“不好意思啊,小孙子没礼貌,两位客人莫要见怪啊。”
老头的声音很沙哑,眯成缝的两眼曲成一个弧度,看起来就像一直都在亲切地笑着。
摊上的铁锅正不断地冒着热气,里面煮着各式各样的小菜,浓郁的香味很容易就能吸引起冬日里的过路人。
二人点头笑笑,坐在了长板凳上。喝上一口热水,虽不如一般酒馆饭店那般暖和,但在这室外取暖亦是绰绰有余。
老头盛了两碗用料丰富的面条,就着两双筷子一起放置在他们面前。
红叶迫不及待地伸出冻得生疼的双手覆上了碗身,烫得很舒服。白斯寒看着她渐渐红润的脸颊,安心地笑了笑,然后便夹起一大块肉放入口里。
“味道很好,老板。”
“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一坐便是半个时辰,也吃了不少东西,只是这风雪依旧不肯停,白斯寒百无聊赖地开始东张西望。
他注意到那个小男孩睡眼惺忪却坚持着不肯睡,一边吸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应该说盯着他们碗里所剩无几的面条和肉块。
“你想吃吗?”白斯寒看着小男孩轻声问道。
小男孩不语,有些撒娇地抬头看了看依旧忙碌的老头,似乎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老头摸摸小男孩的头,用一根竹签叉起一小块肉递给了小男孩。
“为什么不给小孩子吃?”白斯寒托着腮单刀直入地询问满面愁容的老头。
“这孩子饭量大,这小本生意是禁不住他吃的。”老头子说这话的时候满是心疼,更多的却是无奈。
“这孩子不是人吧,老板。”
白斯寒话一出口,老头便被吓得后退连连,恐惧地看着他。原本眯成缝的双眼此刻十分害怕地瞪圆了,那双枯瘦的手打着颤却依旧将小男孩死死地护在身后。
“这位公子……孩子没犯过什么错,请……请放过他啊……”老头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
红叶将桌前满满的一碗汤面推到老头面前,老头不解,愣愣地看着她漠然的脸。
“给他吃吧,不过……大概他也吃不饱。”
“老板,你收留什么不好,偏偏收留饿鬼的小孩,恐怕等你离开人世了这孩子还得饿死。”白斯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拿起放置在桌上的刀与行李,红叶也跟着起身。老头被他们的动作吓得更加厉害,哆嗦着将小孩拉进怀中,惊恐的双目渐渐湿润,顺着脸上的岁月沟壑缓缓淌下,小孩呜咽地躲在老头怀里,不敢看他们。
把钱放在桌上后,二人便起身打算离去。
“我们也是妖怪,所以不会告发这个小鬼。”
刚走没两步,白斯寒回过头对着面露诧异的老头笑着说道。然后似乎又想起什么,他走近了摊位,走到了老头和小孩的面前,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小孩瑟瑟发抖的脑袋。
“喂小鬼,记得在吃饭之前喝点荷露水,这样大概也不至于吃穷你爷爷了。”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红叶却依旧站在摊前。
炉灶中的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还剩些零星的火苗时不时飞溅起来。
老头还没有从白斯寒意外的态度中反应过来,望着面无表情的红叶他还是不敢有任何动作。
只见她脱下身上的黑色大氅,缓缓地向老头走去,低下身将衣裳包裹住他那干干瘦瘦有些冻黑了的脖子。
“围上吧,老爷爷。”原本表情淡漠的她,此时已是笑靥如花。
随后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次白斯寒没有忘记付账,老头看着桌上一锭银子,不知该不该收下。
望着二人的身影淹没在雪夜之中,老头想起两年前捡到这个妖怪孩子的那天,他害怕却又不忍。
本就孤零一人,有个孩子作伴也好,起初老头是这么想的,时间久了,那孩子变成了割舍不下的一块肉。
人族总要欺负这孩子,总想着利用消灭妖怪的虚伪借口伤害这孩子,老头亦不离不弃,带着他的小摊子四处安家,用自己的残生伴他左右。
老头抱起小孩坐在台前,陪着他的小孙子第一次如此美味地一起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