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富？”陈凛出示证件。
门后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是我。警察同志？又…又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
“关于张启明，和你之前投资的那个基金。”
陈凛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听到“张启明”三个字，李国富枯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浑浊的眼睛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
刻骨的恨意、巨大的恐惧、还有一丝…近乎荒谬的解脱？
但这波动只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迅速低下头，避开陈凛的视线，声音更低更哑：“他…他怎么了？那个基金…都过去了。”
“我跟他们…签了协议的！不能…不能再说了。”
“他死了。”陈凛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
李国富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着陈凛，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不是悲伤，也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扭曲混合着难以置信、巨大快意和更深恐惧的痉挛。
“死…死了？”他重复着，声音像砂纸摩擦，“怎么…死的？”
“谋杀！死状…很特别。”
陈凛没有具体描述冰雕的场景，但眼神传递的信息已经足够冰冷沉重。
李国富的身体晃了晃，似乎要站立不稳。
他扶着门框，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如同困兽呜咽般的抽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死死抓住陈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警服里。
“报应！这是报应啊警察同志！”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病态的亢奋。
“张启明！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他骗我！骗了我们所有人！”
“什么高科技基金？狗屁！那就是个窟窿！”
“我们的血汗钱，养老钱，救命钱…全填进去了！”
“他拿着我们的钱，住豪宅，开豪车，包女人！他该死！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冻死他！就该冻死他！让他也尝尝…尝尝那透心凉的滋味！让他也掉进那无底洞里尝尝！”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唾沫星子喷溅，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摇摇欲坠。
最后那句“无底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陈凛耳边：贪婪是深渊（Avaritia est abyssus）。
旁边一个闻声出来的邻居大妈，赶紧上前扶住几乎瘫软的李国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对陈凛他们叹气摇头：
“唉，造孽啊！老李头去年那事之后，人就不行了。”
“老婆气得中风躺床上，儿子在外头打工也顾不上…”
“他自个儿也垮了，前阵子还听说…听说偷偷攒安眠药…”大妈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忍。
“那姓张的，是真害人不浅呐！”
陈凛和林薇沉默地站在狭小、充斥着绝望气息的楼道里。
林薇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她见过数据上的欺诈，见过卷宗里的悲剧。
但如此赤裸裸、如此卑微又如此暴烈的绝望控诉，带着浓重的生活腐烂气息扑面而来，依然在她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程序正义？那些盖着“已结案”印章的文件，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和眼前这个崩溃的老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陈凛的脸色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
他没有打断李国富歇斯底里的控诉，只是沉默地听着，像一块吸收所有声音和情绪的礁石。
口袋里的弹壳被攥得更紧，冰冷的棱角刺痛掌心。
深渊！不仅仅吞噬了张启明，更吞噬了无数个李国富这样的小人物。
他递给李国富一张名片，声音低沉：“想起任何关于张启明，或者那个基金的事情，打这个电话。任何事。”
他没有说安慰的话，有些深渊，言语无法填平。
离开那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筒子楼，坐回车里，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车窗外，双城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林薇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那股霉味和绝望彻底呼出去。
手指重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屏幕的光映着她紧抿的嘴唇。
“陈队，”她的声音带着的颤抖，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执拗。
“我不信张启明的钱能洗得那么干净。境外…一定有尾巴。”
“他这种人的贪婪，不会只满足于国内这点‘安全’的隐匿。”
她调出张启明近半年所有公开的银行流水记录，快速筛选着大额、异常、或者流向模糊的交易。
“重点筛查…跨境支付，尤其是通过加密货币交易所、离岸信托结构…还有，”她眼神一凛。
“那些看似正常，但收款方背景极度复杂或空壳的贸易公司付款。”
屏幕上的数据流再次高速滚动。
林薇编写了一个复杂的关联分析脚本。
将张启明国内已知账户的流水，与全球几个主要加密货币交易所的公开钱包地址、以及数个离岸金融中心的公司注册数据库进行交叉碰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空调的低鸣。
突然，林薇猛地坐直身体，眼睛死死盯住其中一块屏幕。
一条看似普通的记录被高亮标出：三个月前，张启明控制的一个国内空壳公司“启明星商贸”。
向一家注册在加勒比海某岛的“阳光国际咨询公司”支付了一笔高达八百万人民币的“战略咨询服务费”。
“阳光国际…查！”林薇的手指快得出现残影。
利用特殊的网络穿透工具和某些非公开的金融信息聚合平台，她迅速穿透了这家咨询公司的层层迷雾。
它的控股方指向另一个在瑞士注册的私人财富管理基金“阿尔法星辉”，而该基金的一个隐蔽受益人账户…
“找到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受益人账户关联到一个瑞士私人银行的保密账户！户名缩写…Z.Q.M.张启明！”
她迅速调出该账户近期的交易摘要，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令人心惊肉跳。
大额的欧元、美元转入，频繁的高端艺术品、珠宝拍卖行付款记录。
还有几笔定期流向一个位于东南亚某国的、极其隐秘的私人度假村管理公司的款项。
“陈队，看这个！”林薇指着其中一笔大额转出记录，收款方赫然标注着：“SERENITY GARDEN ESTATE”（宁静花园庄园）。
“这地方…我查过背景，号称超高端私密会员制，只服务于极少数顶级富豪，安保级别极高，几乎与世隔绝。”
“张启明在那里…养了人？”
“查收款账户的最终受益人！”陈凛的声音低沉，带着猎手锁定目标的锐利。
林薇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的指令。屏幕闪烁，一个名字和一张清晰的照片跳了出来。
苏晴。
照片上的女人年轻得过分，最多二十出头，眉眼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瓷娃娃，长发微卷，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衫，背景是一个巨大的、摆满鲜花的露台，远处是湛蓝的海水。
她对着镜头微笑，笑容甜美，眼神却空洞得像蒙着一层精致的薄雾，没有李国富那样的绝望。
只有一种被精心豢养的、金丝雀般的茫然。
“身份信息显示她是国内某艺校的辍学生。”
“一年半前出境，之后就主要居住在‘宁静花园’。”林薇快速汇报。
“她名下在瑞士那个银行还有一个独立的子账户，资金来源…正是张启明的保密账户定期划拨的生活费。”
金屋藏娇。
一个用无数个李国富的血泪和绝望堆砌起来的、远在东南亚的“宁静花园”。
陈凛的目光从苏晴那张空洞美丽的脸上移开，落回白板上张启明生前自信微笑的照片和死后冰封的扭曲面容上。
贪婪的具象化。
一面是光鲜亮丽、操控资本的金融精英；
一面是榨干他人骨髓、在海外构筑温柔乡的吸血鬼。
冰雕底座那行“贪婪是深渊”的拉丁文，在此刻显得无比具象而讽刺。
“联系国际刑警协作渠道，申请对‘宁静花园’和苏晴的协查，重点询问张启明遇害前后她的动向和联系人。”
陈凛的指令干脆利落，眼神却愈发冰冷。
“另外，林薇，再深挖一层。”
“张启明这些隐秘资金的大额来源，除了那些被坑骗的投资人，有没有更早、更深的根？”
林薇点头，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调出张启明职业生涯早期的重大项目记录。
屏幕滚动，一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夹杂在众多项目名称中一闪而过。
她猛地停住，瞳孔微微收缩。
“陈队…你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
“七年前，寰宇资本曾作为主要财务顾问，参与了一个叫‘新纪元健康’的生物医药科技项目的A轮融资。”
“项目负责人…陆兆麟。”
“张启明是当时寰宇方面的对接负责人之一。”
“这个项目…后来好像因为‘技术路径调整’暂停了，公开信息很少。”
新纪元健康！陆兆麟。
这两个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陈凛心湖。
叶峰牺牲前最后几个月，调查笔记里那些潦草的、被反复圈划的缩写：“X.J.Y”、“L.Z.L”。
此刻在脑海中骤然清晰，与屏幕上这两个名字轰然重合！
他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那枚冰冷的弹壳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深渊之下，似乎还有更庞大、更幽暗的阴影在缓缓蠕动。
张启明的死，他口中那枚冰冷的金币，难道仅仅是一场针对金融欺诈的“审判”？
还是…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第一角？
是某个深埋多年、牵扯更广的黑暗漩涡，开始搅动时泛起的第一个血色泡沫？
陈凛走到窗边。
窗外，双城灰暗的天空下，镜河北岸的金融区玻璃幕墙森林反射着冰冷无机质的光，像无数只巨大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冷漠地俯瞰着这座充满沟壑的城市。
南岸的破败阴影里，李国富们正在无声地腐烂。
而某个遥远的、阳光普照的私人岛屿上，一个名叫苏晴的女孩，或许正对着大海，眼神空洞地继续着她被黄金囚禁的人生。
贪婪的链条，冰冷地环环相扣，从过去伸向现在，从国内蔓延到海外。
而冰雕中的张启明，只是这条锁链上，第一个被某种力量强行撬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生锈的环节。
“查下去。”
陈凛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斩断了办公室沉滞的空气，也斩向那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锁链。
“顺着‘新纪元’和陆兆麟，给我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