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在距离冰雕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她先是用肉眼仔细地、缓慢地环视整个冰雕,从基座的刻字,到扭曲的冰体线条,再到核心处那凝固的人影。
她的目光在死者大张的口中那枚金币上停留了两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证物。
然后,她从勘察箱里取出一个带环形LED补光的高倍放大镜,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冰壁上。
一寸一寸地检视冰层与尸体接触的界面,特别是口鼻部位,冰冷的寒气隔着口罩侵袭着她的脸颊。
林薇在一旁,看着温言专注到近乎冰冷的侧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位市局的首席法医,比她想象的还要……疏离,就像她周围弥漫的那层消毒水气味一样,隔绝着一切。
温言看了足有五分钟,才直起身。
她摘掉一只手套,用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冰雕表面靠近死者头部的位置。
冰的寒意瞬间透了过来,她收回手,重新戴上手套,从勘察箱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带有探针和微型摄像头的电子内窥镜。
“我需要靠近基座刻字取样!”她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但异常清晰冷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痕检老赵立刻递上工具,温言小心地在刻字边缘刮取了一点点冰屑,装入特制的低温证物袋。
接着她将内窥镜纤细的探头,极其小心地从冰雕底座一个微小的、似乎是冰体自然收缩形成的缝隙中探了进去。
她操作得异常专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探头传回的画面:极度放大的、被冰晶包裹的死者脸部皮肤纹理,以及那枚近在咫尺、冰冷坚硬的金币表面。
“金币表面有特殊涂层?”温言看着屏幕,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对证据说话。
“光滑,极疏水,唾液被隔绝了?”她调整着探头的角度,试图寻找金币边缘与死者口腔组织的接触面。
画面里,只有被冰晶完全包裹的、失去了所有生物活性的口腔粘膜。
片刻后,她缓缓抽出探头,关闭设备,转向陈凛,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陈凛能捕捉到那平静之下的一丝凝重。
“死亡时间无法精确,环境干扰太大!但速冻过程极其迅速且专业,导致体表微观变化被瞬间定格。”温言的声音像在宣读一份初步报告。
“死者生前遭受了剧烈的精神刺激和身体痛苦,肌肉痉挛严重,代谢水平异常升高!这可能是加速速冻效果的原因之一。”
“真正的致死原因需要解冻后解剖确定,至于生物检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在冰层中闪烁的金币。
“凶手做了处理!金币表面有特殊涂层,极大可能隔绝了唾液DNA残留。”
“冰层内部……目前看,没有发现毛发、皮屑等指向性生物物证。凶手非常专!”她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专业!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陈凛心头,他再次攥紧了口袋里的弹壳,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陈队!死者身份!”一个刑警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个深棕色的真皮钱包。
“在距离冰雕十米外,靠镜河边的灌木丛里发现的,应该是被丢弃或掉落的。”
陈凛接过证物袋,钱包质地精良,打开,里面有几张卡,一叠现金,还有一张清晰的身份证。
照片上的男人梳着整齐的背头,面容端正,带着成功人士惯有的自信微笑。
姓名栏清晰地印着:张启明!工作单位:寰宇资本。职务:投资部总监。
“张启明?寰宇资本?”林薇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在平板上操作起来,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年轻而严肃的脸。
“有点耳熟!系统里……有了!陈队,去年经侦那边接过几起针对寰宇资本的投诉,涉及几笔私募基金运作不透明,涉嫌欺诈投资人,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投诉人情绪激动,有一个甚至闹过跳楼,被劝下来了!具体卷宗得调阅。”
寰宇资本。金融欺诈。不了了之。投诉跳楼……贪婪是深渊。
陈凛的目光再次投向冰雕基座上那行冰冷的拉丁文刻字,又转向冰层中张启明那张因痛苦而扭曲、与身份证照片判若两人的脸。
冰冷的链条似乎正在扣紧,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而是一个冰冷、残酷的宣言。
“查!”陈凛的声音斩钉截铁,像冰块碎裂。
“查张启明所有社会关系,近期动向,重点排查他在寰宇经手的所有项目,特别是那些‘不了了之’的投诉案!林薇,监控筛查结果怎么样?”
林薇调出地图,眉头紧锁:“陈队,情况不太好,公园主要入口和主干道监控覆盖正常。”
“但是……围绕这座冰雕广场的几个关键摄像头,昨晚到今天早上,都出了‘问题’。”她指着平板上的公园监控点位图。
“这个对着雕塑正面的,角度最好的探头,昨晚十点十五分后画面就固定不动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或者强行转向了。”
“侧面的两个,一个被一辆临时停放在路边的、没有任何登记的广告宣传车完全遮挡了视角,时间正好是凌晨一点到四点。”
“另一个镜头糊了,像是被人故意喷了什么东西。”
“时间掐得这么准?手法这么周到?”陈凛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广场四周。
清洁、高效,不留痕迹!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在精密运作。
恐惧?不,那太低级了!此刻占据他心头的,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一种面对未知深渊时,猎手嗅到强大对手气息的、混合着警惕与冰冷兴奋的直觉。
口袋里的弹壳被他的体温焐得微热,但那点微弱的热量,丝毫无法驱散从冰雕深处弥漫开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双城的晨光挣扎着穿透灰蒙蒙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镜河湿地公园。
冰雕在稀薄的光线下,折射出更加妖异、冰冷的幽蓝光芒。
那凝固在冰中的扭曲身影,口中含着的金币,底座上深刻的拉丁箴言,连同周围闪烁的红蓝警灯、攒动的人头、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而残酷的都市图景。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
这只是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伴随着一声来自深渊的、冰封的回响。
双城市局的刑侦支队办公室,空气沉滞得能拧出水来。
中央空调卖力地吹着暖风,却驱不散从湿地公园带回来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白板上,张启明身份证照片和冰雕中那张扭曲痛苦的脸并排贴着,像一张残忍的“生前死后”对比图。
照片下方,用红笔粗重地写着那行拉丁文:“Avaritia est abyssus”——贪婪是深渊!旁边贴着那枚在证物袋里依旧闪着冷光的仿古罗马金币照片。
陈凛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弹壳冰冷的边缘。
弹壳表面的细微划痕早已刻入记忆,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映照出叶峰倒在化工厂废墟血泊里的身影。
张启明冰封的绝望脸孔,叶峰最后凝固的眼神……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瞬间,却在“深渊”这个词上产生了冰冷的共鸣。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对面忙碌的林薇身上。
林薇的工位像一个技术堡垒的指挥部。
三块屏幕亮着不同的光:一块显示着湿地公园周边的监控地图,几个关键点被打上刺眼的红叉;
一块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流和网络拓扑图;
最后一块,正快速滚动着从寰宇资本内部服务器扒出来的、海量的加密财务数据和项目记录。
键盘在她手下发出急促而清脆的敲击声,像一场无声的冲锋。
她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完全沉浸在数据的洪流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陈队,”林薇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异常清晰。
“张启明在寰宇资本经手过的项目,近三年的,表面干净得像水洗过。”
“利润报表漂亮,风险评估报告完美。但…”
她手指在触控板上猛地一划,屏幕切换到另一个界面,上面是十几份标记着“投诉/纠纷”的电子文档缩略图,大部分都盖着“已结案/无实质证据”的电子章。
“投诉指向的项目,资金流水在进入寰宇后,就像被黑洞吞了一样。”
“追踪到次级托管账户就断了,去向不明。手法很老练,用了多层皮包公司嵌套,再加上跨境支付工具洗了几道。”
陈凛走到她身后,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已结案”印章。“投诉人呢?”
林薇调出一个名单,手指点中其中一个名字:“李国富!去年闹得最凶的一个。”
“他抵押了房子和全部积蓄,投了张启明主推的一个‘高收益环保科技基金’,承诺年化25%。结果半年不到,基金净值腰斩,然后直接清盘。”
“血本无归!”
“当时他在寰宇大厦楼顶站了四个多小时,喊着要跳楼,最后被消防和警察劝下来了。”
“之后…就没什么声音了!记录显示他接受了‘和解’,但具体条款保密。”
“找到他。”陈凛的声音没有起伏,“现在。”
李国富的家在镜河南岸,一片被城市高速发展遗忘的角落。
低矮破旧的筒子楼,墙皮剥落得像生了严重的皮肤病,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廉价烟草味,和某种食物长期腐败的酸馊气混合的味道。
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粘糊糊地糊在人的鼻腔和肺叶上。
敲了很久,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
一张枯槁、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麻木地转动着,打量着门外穿着制服的警察。
是李国富,但和系统中那张因愤怒绝望而扭曲的跳楼者照片相比,眼前的男人更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