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灼热的烙印,自掌心深处传来,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烧灼而上,最终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一片滚烫的白光。
李砚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里惨白的天花板。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切进来一缕,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干燥味道。
他下意识地摊开右手,掌心空无一物,但那被强行按入笔杆的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庞大记忆洪流,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别忘了……”
林白石老先生最后的声音,与其说是嘱托,不如说是一道刻入灵魂的血契。
别忘了什么?
别忘了那些被权贵垄断、被世家曲解、被时间尘封的诗魂真相。
别忘了,那支名为“遗墨真核”的笔,是无数不甘的文人骸骨所化,承载着他们最后的呐喊。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苏绾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走进来,看到他醒了,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随即又转为担忧:“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砚撑着身子坐起,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的目光落在苏绾身上,这个一直默默支持着他的女孩,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关切。
“教育局的人刚打来电话,”苏绾将小桌板支好,把粥碗放下,轻声说道,“他们听说了你在文化节上的事,打算给你颁发一个‘文化传承特别贡献奖’,还会有一笔不菲的奖金。”
这在过去,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寒门学子欣喜若狂的荣誉。
然而李砚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决绝:“奖不重要,钱也不重要。”
苏绾一怔。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图书馆的飞檐一角,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想做一件事。”
“在图书馆西边角落,那些快被遗忘的老书架前,每天晚上,点一盏灯,煮一壶茶。谁想来听,都可以来。我给他们讲诗,讲那些真正的诗。”
苏绾彻底愣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李砚。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努力温习备考的普通高中生,而像是一团即将燎原的火。
“这……这要叫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道。
李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缓缓吐出四个字:“墨衣讲筵。”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解释道:“布衣执笔,亦可传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忽然毫无征兆地起了一阵旋风。
一片早已干枯的梧桐叶被卷起,打着旋儿,“啪”的一声,竟精准地贴在了李砚正对着的窗玻璃上。
阳光穿透枯叶,在那薄脆的叶面上,赫然浮现出两个淡淡的墨色字迹——
听讲。
当晚八点,图书馆西隅,那个被学生们戏称为“知识墓地”的老书架区,破天荒地点亮了几盏温暖的油纸灯笼。
昏黄的光晕将一排排落满灰尘的古籍照得轮廓分明,仿佛沉睡的巨兽。
大壮带着传灯社的几个兄弟,手脚麻利地在空地上铺开了一张张草席。
周默一言不发,将一个古朴的沙漏郑重地摆在最前方。
个子最小的小豆则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妈妈刚煮好的、用保温壶装着的姜茶,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木桌上。
没有麦克风,没有投影仪,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黑板。
李砚就站在一排《全唐诗》的书架前,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
他手中,只有一本自己亲手抄录的《盛唐夜行录》。
草席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传灯社的成员和一些被拉来看热闹的好奇学生。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这场“复古”得有些可笑的讲座充满了疑虑。
沙漏里的细沙开始流动,周默沉声道:“吉时已到。”
李砚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今晚,我们讲第一篇——李白的《静夜思》,真的是在想家吗?”
一个所有人都烂熟于心的问题,却被他用一种颠覆性的语气提了出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李砚没有卖关子,他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回忆一幅亲眼所见的画面:“天宝三载,秋夜,长安城西的酒肆。我曾见过他醉卧在月光下,银白色的月辉洒在他落拓的脸上,像一层霜。他指着天上的月亮,对我,也是对他自己说:‘此月非故乡月,乃故人骨所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思的,不是那个回不去的蜀道故里,而是埋骨在沙场、再也见不到这轮明月的故人!这首诗,不是乡愁,是悼亡!”
一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脑海中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个醉酒舞剑的诗仙,在繁华的长安城里,孤独地悼念着亡友的场景。
角落里,苏绾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她心脏狂跳
这是一场以一人之力,向整个固化的知识体系发起的宣战!
第二夜,听讲的人数翻了一倍。草席几乎坐满,连过道里都站着人。
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陆子归,世家子弟,学生会文学部部长,一身定制的长衫,腰间悬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玉带,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里鹤立鸡鸡。
讲到李白的《将进酒》,李砚正欲开口,陆子归却长身而起,声音清亮地质问:“李砚同学,‘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此句尽显诗仙的豪情与自信,你若要说其中还有什么政治隐喻,岂不是对诗仙胸襟的侮辱?”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李砚面不改色,甚至对他微微一笑。
“陆同学问得好。”他缓缓道,脑海中,“史海钩沉”的记忆画面清晰浮现,“开元二十三年,李白被玄宗召见,赐金放还,名为恩宠,实为驱逐。当日,他在渭水桥边,折柳赠我,仰天长叹:‘帝王用我才,不用我志。’他真正想说的‘材’,不是他李白一人之材,而是天下所有怀才不遇的寒门士子之材!这一句,是写给天下寒士看的!”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不远处书架上,一本被灰尘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李太白集》善本,忽然“哗啦”一声,无风自动!
书页急速翻动,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将进酒》那一篇。
紧接着,那泛黄的纸面上,竟氤氲起一层淡淡的微光,仿佛有月华流转其上!
“天啊!”
“书……书自己动了!”
全场哗然,前排的小豆激动地猛地站起来,用力鼓掌。
后排负责记录的老教授章先生,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眼中满是震撼与狂热。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机关!
是诗魂!是沉寂了千年的诗魂,在此刻做出了回应!
第三夜,来的人挤满了整个西隅,连窗户外都趴满了人。
挑战者如约而至。
这次是白砚舟,音律社的社长,以一手精湛的古琴技艺闻名全校。
“李砚!”他站起身,神情倨傲,“《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其平仄流转,音韵起伏,如顺水行舟,一气呵成,满是脱罪后的轻快狂喜!你若将其解作他意,便是对音律最大的不敬!”
李砚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没有调用“史海钩沉”。
在得到“遗墨真核”后,他觉醒了一项新的能力——文气加持·共情。
他能感受到,白砚舟那看似犀利的气息之下,涌动着一股滞涩而压抑的情绪。
那不是质疑,是恐惧。
李砚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剑,直刺白砚舟的内心:“你怕的,不是我解读错了这首诗。你怕的,是你那个商人父亲从小就告诉你‘写诗弹琴皆是无用之物,不能当饭吃’,这句话是对的,对吗?”
全场死寂。
白砚舟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中的高傲瞬间崩塌,化为惊恐和羞愤。
他猛地转身,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地方。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砚忽然朗声吟诵,声音传遍全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若心中有山,再快的舟,也渡不过。”
最后一句,如重锤般敲在白砚舟心上。
他脚步一顿,在原地伫立了良久,最终,肩膀垮了下来,头颅深深垂下,狼狈地挤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无人注意,在角落的一根立柱后面,萧砚的指尖已经深深地掐入了掌心,眼神阴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第四夜还未到来,“墨衣讲筵”和李砚的名字,已经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校园,甚至传到了校外。
李砚正在宿舍里,就着台灯昏暗的光整理着讲稿。
忽然,他感觉到书桌角落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扭头看去,只见那支被他随手丢在笔筒里、笔毛都快掉光的旧毛笔“阿灰”,竟自己颤巍巍地立了起来,笔尖在砚台里自行蘸满了墨,然后,在一张废纸上,笨拙地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字。
“听……听……听……”
最后,那些字连成了一句完整的话:“我也曾想写诗。”
就在李砚为这支旧笔的悲鸣而心神震动时,宿舍门被猛地撞开,大壮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愤怒:
“砚哥,不好了!萧砚来了!他带了一整箱的古籍善本,还联合了陆子归他们,放出话来,今晚要在你的讲筵上,当众焚稿立誓,永绝你这种哗众取宠的‘俗讲’!”
焚稿?
李砚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暮色正一点点吞噬天空。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支包裹在布条里的诗骸笔,低声自语,像是在问那些沉睡的灵魂:
“他们烧过一次稿,还想烧第二次?”
烛火摇曳中,他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提起“阿灰”,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明日的讲题——
“谁说,布衣不能传诗?”
笔锋未歇,一股狂风猛地穿窗而入,吹得满室的纸页哗哗作响,那声音雄浑而激荡,仿佛有千百个沉寂已久的声音,正在黑暗中苏醒,准备齐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