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被谁在天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不管不顾地倾倒下来。城市成了巨大的水族箱,霓虹灯晕染开的光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扭曲、流淌,像泼翻了的廉价颜料,把柏油路浸成一片模糊的橘紫。风裹着雨丝砸在咖啡馆的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嗒嗒”声,像无数只细小的手在叩门,又像谁藏在暗处的低叹。
罗兰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指尖裹着马克杯的温度——可那温度早被指尖的寒意吸得差不多了,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牛仔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桌角压着张揉得发皱的纸,是三天前刚拿到的离职证明,“因个人风格与团队调性不符”的字样像根细刺,扎在她眼底。刚才为了躲这场暴雨,她在雨里跑了两条街,帆布鞋灌满了水,踩在地板上黏糊糊的,每动一下都带着潮湿的重量。
面前摊开的《裴多菲诗选》是罗兰大学时买的,封面磨出了毛边,翻到“我愿是激流”那页时,她的手指总忍不住在“我愿是荒林,在河流两岸,对一阵阵狂风,勇敢地作战……”这句上摩挲。其实她根本读不进去,那些滚烫的句子落在心里,只撞出一片空落落的回响。罗兰盯着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举着伞,像一朵朵被雨水打蔫了的蘑菇,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伞面下露出的鞋尖溅起水花,转瞬又被新的雨幕覆盖,只留下模糊的色块,像没画完的水彩。
咖啡馆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响了悬挂的风铃,一阵急促而破碎的叮当声刚飘起来,就被更大的雨声瞬间淹没。一股凛冽的水汽裹着寒意闯进来,风卷着雨丝扫过罗兰的脚踝,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腿。桌角那本摊开的诗集被风吹得哗哗响,页脚卷起来,又被她伸手按住。
来人径直走向吧台,脚步不算乱,却带着点藏不住的急,经过邻桌时,胳膊肘带倒了旁边的空椅子。“哐当”一声,椅子腿撞在地板上,在咖啡馆的轻音乐里格外突兀。他下意识地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声音不高却清晰:“抱歉。”指尖还攥着份对折的文件,纸边被雨水泡得发卷,墨色的字迹晕开了些,能隐约看到“合作协议”几个字——那是林子寒刚从客户公司拿回来的文件,为了赶在暴雨前出门,他连文件袋都忘了带。
罗兰原本没打算抬头,可那声“抱歉”太轻,像羽毛擦过心尖,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抬眼时,正看见林子寒抬手抹脸——湿透的额发紧贴着他饱满的额头,水珠顺着发梢滚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有些狼狈地悬在下颌,最终滴落在他深色外套的领口,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林子寒抹得太急,反而把水珠抹得满脸都是,眼尾沾着的雨丝亮晶晶的,像落了颗碎星。
林子寒没再管那把椅子,转身继续走向吧台,目光却先扫了一圈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都坐满了,情侣头靠着头低声说话,单人座的客人埋着头刷手机,只有罗兰这张桌,对面的椅子空着。他的视线在罗兰桌上的诗集上顿了两秒,像确认了什么似的,脚步转了个方向,竟朝着罗兰这边走了过来。
皮鞋踩过地板上未干的水渍,留下浅浅的印子,一步一步,不算快,却带着种不容错辨的笃定。罗兰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温热的液体贴着掌心,却压不住突然冒上来的慌。林子寒在桌前站定,外套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松木混着雨水的味道漫过来,清冽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森林。
“抱歉,”林子寒的声音低沉,带着点雨水的微凉,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暖意,比刚才那声“抱歉”更清晰,“能拼个桌吗?其他地方都满了。”
罗兰这才真的看清他的眼睛。刚才隔着雨雾和距离,只觉得亮,此刻近了,才发现那亮里藏着细碎的光,像被雨水彻底洗过,连一点杂质都没有。林子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过分的探究,却带着种专注,让罗兰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星空,黑沉沉的夜里,星星一颗一颗,清晰得能数出光的纹路。
罗兰点点头,手指往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林子寒说了声“谢谢”,拉开椅子坐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再碰倒什么。他的外套下摆蹭过桌角,又有几滴雨落在诗集的封面上,林子寒伸手想擦,指尖刚碰到纸页,又顿了顿,抬头看罗兰:“不介意吧?”
罗兰摇头,看着他用指腹轻轻蹭掉水珠,动作慢而小心,仿佛那不是本旧书,而是件易碎的瓷器。林子寒的指尖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那是他创业初期搬材料时,被木板划到的。擦完水珠,他的目光又落在封面的书名上,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不是刻意的笑,更像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时,自然而然的松弛。
“裴多菲?”林子寒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指尖还停在“裴多菲诗选”那几个字上,“很少见年轻人读这个了。”
“嗯。”罗兰轻轻应了一声,喉咙有点干。其实她想说“大学时买的,习惯带在身上”,话到嘴边却缩了回去——太久没跟陌生人说话,连简单的解释都觉得费力。
林子寒没追问,只是抿了口刚端来的咖啡。服务生送咖啡时,顺便递了包纸巾,他抽出一张,慢慢擦着脸上残留的水珠。氤氲的热气从咖啡杯里冒出来,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没遮住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隔着雾气看着罗兰,像隔着一层薄纱看月亮,朦胧里更显清晰。
“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里。”林子寒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咖啡杯上移开,重新落回罗兰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没有丝毫冒犯,“你看上去……很像一首诗。一首我一直想写,却怎么也捕捉不到确切意象的诗。安静,又带着点……让人想探寻的迷雾。”
罗兰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急促起来。窗外的雨声仿佛骤然远去,咖啡馆里嘈杂的人声也成了模糊的背景。她指尖的马克杯好像更烫了些,热气顺着指缝往上爬,熏得眼眶有点发潮。罗兰慌忙垂下眼,盯着诗集上那行“我愿是激流”,墨色的字迹在眼前晃动,却再也无法沉入心底。林子寒的视线,像带着余温的烙印,固执地停留在她的感官里,连呼吸都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呼吸很轻,混着咖啡的香气,一下一下,落在空气里。
“我叫林子寒。”林子寒先开了口,打破了这阵微妙的沉默,伸手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没有公司和职位——他刻意没印公司信息,总觉得初次见面就提工作,太像刻意炫耀。“你呢?”
“罗兰。”罗兰接过名片,指尖碰到他的指尖,冰凉的,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石头,却又带着点暖意,“紫罗兰的兰。”
“罗兰。”林子寒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音节,“很好听的名字,像你读的诗。”
雨还在下,玻璃上的水痕越积越多,把窗外的霓虹晕成一片流动的色彩。两人没再说话,林子寒低头喝咖啡,罗兰重新看向诗集,可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林子寒那边飘。他喝咖啡的动作很慢,手指握着杯柄,指腹偶尔摩挲一下杯壁,像在想刚才和客户谈崩的合作。桌角的离职证明还压在那里,可刚才扎在罗兰眼底的刺,好像淡了些。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写字楼里,苏晓正对着电脑屏幕叹气。
设计软件上摊开的是罗兰上个月做的“老巷灯”方案,暖黄色的路灯挂在斑驳的砖墙上,灯下摆着藤椅和小花盆,细节画得格外细,连花盆里的多肉都分得出叶片的纹路。苏晓用鼠标放大画面,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说风格不符呢?”
办公室里只剩苏晓一个人,空调早就关了,窗户没关严,风裹着雨丝吹进来,落在键盘上,冰凉的。她伸手把窗户推紧,拿起手机,点开和罗兰的聊天框。上次说话还是三天前,罗兰说“明天去办离职”,她回了句“有事随时找我”,之后就没了动静。
苏晓指尖在屏幕上敲:“离职手续办完没?我这儿有个私活,老客户要做民宿软装,风格跟你之前的‘老巷灯’很像,要不要一起接?”
消息发出去,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闪了两下,又暗了下去。她等了半小时,也没等到回复。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写字楼的灯光照在雨幕上,像撒了把碎钻。苏晓端起桌上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嘀咕:“这丫头不会又躲在哪儿emo吧?”
苏晓太了解罗兰的性子,看着软,其实拧得很,受了委屈也不爱说,就喜欢一个人憋着。上次公司团建,有同事抢了罗兰的方案,她也只是默默重新做了一份,还是苏晓看不过去,找领导说了实话。这次离职,罗兰没说太多,只说“不想待了”,可苏晓能猜到,她心里肯定不好受——那间设计公司,是罗兰毕业时最想去的地方。
苏晓又发了条消息:“要是不想说话就不说,饿了记得吃饭,别跟自己较劲。”这次没等回复,她关掉聊天框,重新点开设计图。鼠标在屏幕上滑动,苏晓想着,等罗兰回复了,就跟她好好聊聊,实在不行,就拉着她一起开工作室,总比在别人手下受气强。
雨还在敲打着窗户,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光在雨里温柔下来,像给每个躲雨的人,都裹了层薄薄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