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
奶奶的手搭在我肩上,力气比白天大得多。她没说话,只是推我往前走。我脚底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腹中那东西又动了一下,这次更重,像是往深处钻。我没敢叫出声,只把牙咬进下唇,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门锁咔哒响了一声,祖宅的院门关上了。她把钥匙塞进包袱,绳结系得死紧。我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窗户的帘子动了半寸,里面没有光,但我知道有人——或者有什么——正看着我们离开。
山路难走。五里地,平时两小时能到镇口车站,可我中途停了四次。每次停下,都是因为右眼下角突然发热,视线边缘浮起一条白线,直指前方某处。第一次我以为是眼花,第二次我顺着白线看去,发现路边槐树根部埋着一块蛇蜕,已经干裂发黑。第三次,白线指向天空,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照下来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灰布衫的人影。我没看清脸,再眨眼时人就没了。
奶奶从包袱里抽出半截桃木钉,刺破自己指尖,把血抹在我衣领内侧。血刚沾布,就发出轻微“滋”的一声,像是被吸进去。我打了个寒颤,腹中的跳动缓了下来。
镇口车站只剩一辆车。
车头灯忽明忽暗,照得水泥地上的油渍泛着绿光。车身锈得厉害,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铁皮。车门歪斜,开关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戴着墨镜,脸藏在阴影里。他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无名指套着一枚银戒,蛇形缠绕,蛇眼是两粒黑石,纹路和祠堂牌位上渗出的血字一模一样。
奶奶走上前,掏出一叠钞票。司机没接,只抬了下手,示意双倍。她点头,把钱塞进他手里。对方手指冰冷,指甲边缘泛青。
我刚要上车,右眼猛地一烫。白线冲出来,直指司机后颈。那里有一小片皮肤颜色不对,灰白,像鳞片拼成的斑块。
奶奶用力捏了下我的胳膊,低声说:“别看,也别换位置。”
车上一共八个乘客。前排坐两个穿工装的男人,中间三对夫妻模样的人,最后一排空着。我走向后排,想靠窗坐下,手刚扶住椅背,一股湿冷气扑上来。座垫上有水渍,深红,不像是血,也不像是水,摸上去黏手,闻不到味。
我想起身换座。
奶奶按住我肩膀,摇头。
我坐下。座椅冰得刺骨,湿气顺着裤子往上爬。车启动了,引擎声音沉闷,像在喉咙里滚动。窗外山林飞速后退,玻璃映出车内景象。我盯着倒影看,发现所有乘客都没有动过嘴,可他们的嘴角都微微翘着,弧度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暖气原本开着,吹出的风却越来越冷。车厢顶灯开始闪烁,每一次熄灭的瞬间,我都看到对面乘客的眼睛变成全黑,没有瞳孔。
午夜到了。
整辆车突然安静下来。引擎声没了,风扇停了,连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都消失了。
然后,所有乘客在同一秒转头,看向我。
他们的脖子转动角度完全一样,像是被同一根线牵着。眼睛全黑,嘴角依旧扬着。前排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甚至把头转了一百八十度,脸朝向后方,下巴卡在椅背上,居然还能笑。
我猛地抓住座椅边缘,想站起来。
奶奶一把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掐断血脉。她闭上眼,嘴唇快速开合,念一段我听不懂的咒语。她的牙龈裂开了,血从嘴角流下来,滴在我的掌心。血一碰到皮肤,立刻变烫,形成一层薄薄的膜,把我整个人罩住。
窗外,本该是山林的夜色变了。
车玻璃映出的画面里,一条巨蛇盘在车身外,蛇身粗得能把整辆车缠三圈,蛇首高悬在车顶上方,双眼赤红。它没有动,可我能感觉到它在呼吸,每一次吐息,玻璃就震动一次。
司机笑了。
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竖瞳。蛇鳞从脖颈往上爬,盖住耳朵,蔓延到脸颊。他左手离开方向盘,慢慢举起,银戒对着后视镜反射出一道光,正好照在我脸上。
“来了就好。”他的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它等你二十年了。”
话音落下,引擎彻底熄火。
车辆失去动力,滑行了几米,停在路边一片荒地。四周全是枯树,枝条扭曲,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粉末,像是烧过的纸灰。远处有几点昏黄的光,可能是村落,但看不到路标,也没有人影。
车门自动打开了。
冷风灌进来,吹得窗帘乱抖。奶奶的血膜开始龟裂,发出细微的“咔”声。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那层血膜裂开细纹,裂缝里透出微弱的白光。腹中那东西又动了,这次不是跳,是蠕动,像有什么在翻身。
奶奶睁开眼,脸色灰白。她从包袱里抽出族谱,翻到最后一页,那个被划破的“婉”字还在。她用拇指抹了点血,在残缺处补了一笔,纸面立刻焦黑卷边。
“不能下车。”她说,“现在出去,就回不来了。”
我盯着车门。外面的地面上,灰白粉末正在移动。它们聚成一行字,从车轮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光点:
**南村宿客,止步不过三更**
司机没动。他的竖瞳盯着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满口尖牙。后视镜里,巨蛇的影子缓缓低下头,蛇信子扫过车顶,留下一道湿痕。
奶奶把铜牌塞进我手里。它比之前更冷,几乎冻伤皮肤。
我握紧它,右眼再次发热。白线冲出视野,这次不止一条,是几十条,交织成网,指向窗外某个方向。在那里,灰白粉末组成的字迹开始扭曲,重新排列。
新的字出现了:
**苏氏女婉,入村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