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口处的透明液体还在往下滴,一滴,两滴,砸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我盯着那滴落的地方,皮肤发麻。奶奶已经把门关紧了,窗帘拉上,屋里只剩油灯一点昏黄的光。她没说话,只是拉着我坐到床边,手一直没松开。
她的掌心全是汗,冷的。
我没动,也不敢动。刚才那一跳不是错觉。腹腔里确实有东西在动,一下一下,像心跳,但不在中心,偏右下方,像是从骨头缝里传出来的。
“该去祠堂了。”奶奶终于开口。
我猛地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很稳,不像害怕,反而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为什么?”我声音有点抖,“我不想去。”
她不回答,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她解开布,是一枚铜牌,上面刻着“苏”字,边缘磨损得很厉害。
她把铜牌塞进我手里。冰凉。
“你是苏家最后一个孩子。这事,躲不掉。”
我不接话,手指攥紧了床单。昨天镜子里的脸谱还在眼前晃,蛋糕下的蠕动蜡油也没散。现在又要我去祠堂?那个地方,从我记事起就没人进去过。父亲死后,门就被钉死了。
可奶奶已经站起身,抓起我的手腕往外走。
院子比早上冷。老槐树的枝条横在地上,像一堆折断的骨头。我们踩过落叶,走向西屋尽头那扇黑漆木门。门上的铁钉锈迹斑斑,门缝里钻出一股味道——腥,带着腐木和陈年香灰混合的气息。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点灯,也没有供香。可当我跨过门槛时,鼻腔立刻被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冲满。地上积着厚厚的灰,但正中央有一条清晰的脚印,从门口直通供桌,像是有人刚走过。
我往后退了一步。
奶奶按住我的肩,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
“跪下。”
我不肯动。
她突然抬手,在我后颈轻轻一压。膝盖撞上地面,疼得我吸了口气。供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几十块牌位,最上面那块写着“苏氏列祖列宗之灵位”。其他牌位按辈分排列,名字我都认不全。
空气静得可怕。
然后,第一滴血落下来了。
是从最上方的牌位顶部渗出的。暗红,粘稠,顺着木纹往下爬。它流得很慢,像有意识,经过“之灵位”三个字时,特意绕开笔画,最后滴在供桌边缘,啪地落在地上。
我屏住呼吸。
第二滴、第三滴……接着是旁边的牌位也开始渗血。左边第三块,右边第五块,一块接一块,血珠从名字下方浮出来,有的甚至直接从“苏”字里冒出来。整个供桌很快被血线覆盖,像一张网。
我的小腹突然抽了一下。
痛得我弯下腰,额头抵地。
“别动。”奶奶低声说,“让他们看见你认了。”
我咬牙撑住。右眼开始发热,那种烧灼感又来了。视野边缘出现细小白线,它们游动着,聚成一条,直指最上方的牌位。
我看过去。
血还在流。但这一次,血珠不再滴落,而是在牌位正面缓缓凝聚。先是几个点,然后连成线,再变成字。
一个,一个,慢慢成形。
“苏氏女婉。”
我浑身一僵。
“十八岁当以蛇身还债。”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所有牌位同时震了一下。血线停止流动,但那些字还在微微起伏,像活的一样。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右眼里那条白线突然窜动,一瞬间,我看到画面——百年前的地基下,一根粗大的白蛇缠在柱子上,头朝天,嘴里吐着信子。它的身体被铁链锁住,鳞片剥落,血从伤口不断渗出。而柱子上刻的,正是“苏氏列祖列宗”。
画面一闪即逝。
我猛地闭眼,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你看到了?”奶奶问。
我没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不出来。
她蹲下来,脸凑近我。“听好。这债必须还。你不还,我就死。全村人也会跟着遭殃。你知道昨夜槐树为什么会动吗?那是祖先在催命。”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只有决绝。
“我……”我喉咙干涩,“我记住。”
她点点头,伸手扶我起来。我的腿发软,站不稳。她搂住我的肩膀,往外走。
经过香案时,我眼角扫到下面。那堆陈年蛇蜕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原本堆在角落,现在正中间裂开一道缝,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过。
我没停下,也没回头。
回到屋里,奶奶把我按在床上坐着。她打开旧木箱,翻出几件厚衣服,还有本发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苏家族谱”。
她一页页翻,手指停在最后一页。那里本该写我的名字,可纸面被划破了,只留下半个“婉”字。
“十八年……只剩十年了。”她低声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有点发白,像是血被抽走。腹中的跳动还在继续,频率变快了,一下,两下,三下,像在数着时间。
奶奶合上族谱,放进包袱。“等天黑透,我们就走。”
“去哪儿?”
“南边。有个地方能破咒。”
我没再问。我知道问也没用。从父亲烧蛇那天起,这条路就已经定好了。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
她把包袱系好,放在门边。转身时看了我一眼。“你要是怕,现在还能反悔。”
我摇头。
我不是不怕。我是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她叹了口气,坐到我旁边。屋外风起来了,吹得窗户哐哐响。老槐树的影子贴在墙上,摇晃不定。
我抬起手,轻轻按住小腹。
里面的跳动越来越清晰。
像回应什么。
像等着什么。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