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我坐在床边,水杯底的蛇形水印已经干了,只剩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我没有擦。奶奶还在睡,呼吸平稳。我没叫她。我知道昨晚的事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右眼里那点银光闪过之后,我就明白了——有些东西盯上我了。
我起身走到灶房,想给自己煮碗面。手碰到锅盖时抖了一下。锅是冷的,可我感觉它在发烫。我深吸一口气,点火,倒水,把面条放进去。水开了,面浮起来,我捞进碗里,撒点盐。这是奶奶平时的做法。我想吃这个味道,想让自己觉得还活着,还能过普通日子。
我端着面回屋,奶奶刚好醒来。她看见我手里的碗,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今天是你生日。”她说。
我没反应过来。
“八岁了。”她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该吃蛋糕。”
盒子里是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八根蜡烛。我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东西。她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准备的?我看着她点燃蜡烛,火苗跳了一下,屋子里突然安静。
“许个愿吧。”她说。
我低头看着蜡烛。火焰很稳,但颜色不对。黄中带青,像是浸了水的纸。我闭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就在我睁开眼的一瞬,火苗猛地拉长。
八簇火焰垂直升起,像被什么往上拽,接着扭曲、缠绕,自动拧成一条竖立的蛇形。蛇头朝我,正对额头。我往后退,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蜡油滴下来,落在桌面,凝固后不是圆点,是一片片弧形纹路,像鳞片。
奶奶扑过来吹灭蜡烛。屋里黑了一瞬。等她重新点起油灯,桌上那圈蜡油还在微微颤动,边缘翘起,像要爬走。
“别看。”她一把将蛋糕推到墙角,用布盖住。
我没说话。我看向穿衣镜。镜面泛着水波一样的纹,一圈圈荡开。我站过去,盯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佝偻着背,头上戴着彩色脸谱,红脸白眉,嘴角裂到耳根。它的手搭在我肩上,手指细长,指甲发黑。它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笑。
我猛地回头。
身后没人。
我再看向镜子,那影子还在。不仅在,而且脸谱上的裂口渗出黑色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在镜中画出两道污痕。
“奶奶。”我声音压得很低。
她冲过来,手里抓着桃木梳。她把梳子贴在镜面上,嘴里念着什么。
镜面突然震动。
一股力从里面撞出来,把奶奶掀翻在地。她摔在床沿,闷哼一声,没起来。
我抓起扫帚砸向镜子。
玻璃炸开,碎片飞溅。我抬手挡脸,几片划破皮肤,血流下来。但我顾不上疼。
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同一个画面——那个戴脸谱的黑影,双手按在我肩上,脸贴着我的后脑,裂开的嘴几乎咬住我的耳朵。
更奇怪的是,断裂的镜框背面,露出八个刻进去的字:甲子轮回,蛇吞日月。
字是斜的,像是用指甲硬抠出来的,边缘不齐,却深得像是进了木头命脉。
奶奶爬起来,捡起一块碎镜片,翻过来看到那八字,脸色变了。她一把抢过其他碎片,全扔进灶膛。火苗“轰”地窜高,烧得噼啪响。
“以后别照镜子。”她说,“尤其是晚上。”
“它是谁?”我问。
“不是谁。”她抓住我的手,“是跟着你的东西。因为你爹烧了不该烧的蛇,苏家欠下的债,现在要你还。”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最后一个姓苏的孩子。”
她把我拉到怀里,抱得很紧。我能感觉到她在抖。
就在这时,右眼又热了。
不是痛,是里面有东西在动。我闭上左眼,视野边缘浮现出细小白线,像小虫在爬。它们游动的方式,和昨夜梦里白衣人脚下的白蛇一样。
我抬起手,摸了摸右眼。
指尖凉。
可眼睛里像有火在烧。
“我去藏这些碎片。”我说。
她点头,松开我。
我跪在地上,一块块捡起没被烧掉的镜片。手指碰到其中一片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哼唱。
戏文腔调,词听不清,但调子阴沉,一个字拖很长,落音时往下坠,像刀割喉。
我立刻把碎片包进布巾,塞进床底的旧木箱。箱子原本装着父亲留下的工具,现在空了大半。我把布包塞到最里面,合上盖子,压上一块砖。
刚直起身,窗外的老槐树猛晃。
没有风。树干却像被人摇晃,整棵都在抖。枯枝接连断裂,砸在屋顶、窗台、地上,像下雨。
我和奶奶冲到门口拉开门。
院子里,树影乱晃。地上的落叶被无形的力量搅动,打着旋聚成一圈,正中间空出一块。
那形状,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蛇蜕。
墙上也出现了痕迹。暗红色,蜿蜒曲折,从墙角一路爬到房梁,又慢慢褪去,像活物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奶奶关上门,反锁,拉上窗帘。
我们回到屋里,谁都没说话。
她坐到床边,看着墙角那盒被布盖住的蛋糕。布在动。
底下有什么在拱。
蜡油没凝固。它在缓慢蠕动,像呼吸。
我走过去,掀开布。
蛋糕上的蜡油已经爬出了盘子,在桌面上延伸出一条细线,正往我脚边蔓延。
奶奶一把抱住我,把我拉到怀里。
“从今往后,莫照全影,勿独近镜。”她在我耳边说,“记住这句话。”
我靠在她胸口,听着她心跳。
很快,我也感觉到了。
腹腔深处,有一下轻微的跳动。
不是我的心。
是别的东西。
像回应什么。
屋外,老槐树最后一根枯枝断了。
砸在窗台上,裂成两截。
断口处,渗出一点透明液体,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