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夜,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我坐在堂屋中央,手中摩挲着那枚铜制镇魂钱——爷爷留下的最后信物,正面刻“苏”字,背面符文如蛇行蜿蜒。
三日来,一切归于平静。姜凤兰母子平安,奶奶日渐康健,村中再无蛇影游走。香案上的三炷香每日自燃一次,柳玄虽未现身,但我能感知他仍在暗处守望。
可这枚钱,却越来越烫。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直到昨夜,它竟在梦中发出嗡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又似有人贴耳低语:“你还欠着命债……你还欠着命债……”
我惊醒时,满身冷汗,腕间蛇鳞隐隐发紫。
此刻窗外雨声渐密,香炉中的灰突然无风自动,飘起一缕细烟,在空中盘旋片刻,竟凝成一个“白”字,转瞬即逝。
我知道,这不是幻象。
是警告。
也是召唤。
“你还在等什么?”脑海里忽然响起柳玄的声音,冰冷依旧,却少了平日的疏离,“白家不会善罢甘休。蜕骨图失窃、双生契被破,他们必将反扑。”
我抬头环顾空荡的屋子:“你一直在我身边?”
“你的血书未灭,灵契未断。”他说,“只要你是我的弟马,我就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我苦笑:“可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再一场风波。”
“你以为躲就能逃开?”柳玄语气陡然严厉,“苏家与白家的因果,早在百年前就已种下。你爷爷不是第一个破坏仪式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你——”他顿了顿,“是你选择了站出来。”
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想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
屋内骤然一静。
良久,柳玄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某种古老回音:“好。那我就告诉你,关于‘镇魂钱’的秘密。”
***
百年前,苏、柳、白三家本为守灵三族,共护一方阴阳平衡。柳家掌驭蛇灵,司冥途引渡;白家精研魂术,主轮回更替;而苏家,则是唯一的“断契者”——他们拥有斩断一切邪契的能力,血脉中流淌着能够焚毁诅咒的火焰。
但这种能力并非天生,而是以命相换。
每一代苏家人,出生时便要经历“分魂祭”,将一魂封入特制铜钱之中,埋于祖坟之下,以此换取斩契之力。那枚铜钱,便是最初的“镇魂钱”。
后来白家贪欲膨胀,妄图炼化万人精魄成就不死之躯,发动“蜕骨阵”。苏家当主持契者察觉阴谋,连夜潜入白家祠堂,毁去核心阵眼,自己也因此魂飞魄散。
唯有其女幸存,带着最后一枚镇魂钱逃离,隐姓埋名嫁入民间,成为我这一支的始祖。
“所以……”我喃喃道,“我们苏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普通人?”
“你们是祭品,也是利刃。”柳玄说,“每一任苏家女子,生来就要承受另一半魂魄的缺失。而那枚镇魂钱,不只是护身符,更是封印钥匙——一旦开启,不仅能唤醒祖先之力,也会引来所有被斩断的怨魂反噬。”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钱币,指尖微微颤抖。
难怪它会发热,会低语。
它不是在提醒我危险将至。
它是在呼唤我,去完成百年未竟之事。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院门却被猛地撞开。
孟婆子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攥着一块焦黑的布片。
“出事了!”她喘着粗气,“北山坟场……炸了!”
我心头一紧:“哪个坟场?”
“你家祖坟!”她将布片递给我,“这是我在坑底捡到的……你看这纹路。”
我接过一看,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是一块衣角,边缘绣着极细的蛇形暗纹——和柳玄黑袍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有人挖开了苏家祖墓,取走了镇魂钱的本源之土。”孟婆子声音发抖,“而且……他们在坟前立了一块新碑,上面写着——‘还债之时已至’。”
我猛地站起身,抓起挂在墙上的黑铃,转身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孟婆子拦住我。
“回去。”我说,“回那个地方。”
“你是说……白家旧祠?”
“不。”我摇头,“是更早之前的地方——当年苏家始祖逃亡途中停留的最后一站,青槐岭土地庙。那里埋着第一代镇魂钱的残片,也是所有契约的起点。”
孟婆子怔住:“你怎会知道?那地方早已荒废百年,连地图上都没有标记……”
“因为我梦见了。”我轻声道,“每晚都梦见一个女人站在庙前烧纸,嘴里念着:‘女儿啊,该回家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身影融入晨雾之中。
而我知道,这一次,我不再是被动应战。
我要主动寻根,斩断这场横跨百年的血债。
***
三日后,我踏上通往青槐岭的小路。
山路崎岖,林深蔽日,腰间的三禁之物不断传来异样波动——柳灰微温,蛇胆颤动,纸火绳竟自行卷曲,仿佛感应到了某种临近的危机。
正午时分,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出现在眼前。庙门倾颓,梁柱腐朽,唯有门前一棵老槐树依旧挺立,枝干扭曲如蛇盘绕。
我走入庙中,灰尘簌簌落下。正殿角落堆着几块碎石,我蹲下身拨开尘土,果然发现一块半埋的青铜残片,上面刻着半个“苏”字。
就是这里。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在残片周围画下结界符,点燃三寸纸火绳,低声唤道:“请柳玄。”
烟气袅袅升起,空气中泛起涟漪。
柳玄现身,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镇魂钱上:“你打算唤醒它?”
“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盯着他,“不只是白家的罪,还有……苏家为何甘愿世世代代做牺牲品。”
他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那就启契吧。但记住,一旦仪式开始,你将直面历代先祖的记忆洪流。若心智不坚,轻则失忆,重则魂裂而亡。”
我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我割破指尖,将血滴在青铜残片之上。
刹那间,大地震动,老槐树剧烈摇晃,树皮裂开一道口子,从中缓缓渗出黑血般的汁液。
与此同时,镇魂钱发出刺目红光,投射出一幕幕影像:
——我看见一位素衣女子跪在雨中,怀中抱着一枚铜钱,对着天空嘶喊:“我愿以血脉为锁,永镇邪契!只求后人平安!”
——我看见数代苏家女子相继死去,或溺水、或自焚、或莫名暴毙,临终前皆握着同一枚钱币。
——最后,画面定格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爷爷手持牛铃,将一碗银液泼向地面,而躲在屋内的我,手腕上赫然浮现出第一道蛇鳞……
“原来……”我颤抖着嘴唇,“我不是被选中的,我是注定的。”
柳玄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沉:“你爷爷知道这一天会来。所以他求来了我的铃铛,为你争取时间。但他也清楚,真正的解决之道,不在逃避,而在终结。”
“怎么终结?”我问。
“毁掉所有镇魂钱。”他说,“包括你手中这一枚。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斩断苏家与白家的因果链。”
我怔住。
毁掉它?
那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可若不毁,这份宿命便会永远延续下去,下一个苏家女子,仍要走上同样的路。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
我站在庙中央,高举镇魂钱,任雨水冲刷脸庞。
“我不是为了复仇而来。”我闭上眼,声音坚定,“我是为了终结。”
我将钱币狠狠砸向青铜残片。
“铛——”
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共鸣。
钱币碎裂,符文崩解,百年的怨念如潮退去。老槐树轰然倒下,土地庙四壁龟裂,整个青槐岭回荡着无数声叹息,像是百位先祖同时松了一口气。
当我再次睁开眼,腕间的蛇鳞正在缓缓褪去,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风中。
柳玄看着我,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温柔的情绪:“你自由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远方。
雨停了,云开月明。
我知道,有些东西结束了。
但也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