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中途下车然后最终又决定来北京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为了回学校看看,另一个则是想去王小波的墓地看看。
这一生当中,如果说真要为自己找出一个思想上的引路人的话,那无疑非王小波莫属了。他的那些作品,他的作品中所提及的那些人,伯兰特·罗素、约翰·福尔斯、卡尔维诺等等。这些人的作品成了自己这一生当中最好的精神食粮。
当代那些英年早逝的作家或者导演,真正为他们的过早离世而感到可惜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电影导演杨德昌,一个就是作家王小波了。
如果能再给杨德昌十年的时间,他是有可能拍出更好的电影来的。
如果能再给王小波十年的时间,他是完全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的。
还有些活着的人,成名后就好像生怕人们忘了他的存在一样还在不断弄出些作品来。但其实那些东西不过是不断的自我重复而已,那些东西有些甚至连自我重复的水准都已经达不到了。
这些人的艺术生命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而像杨德昌或者王小波,明明还可以让人有更值得期待的作品,但却永远也不可能等到了,一切都敌不过自然的生死法则。
并不知道王小波的墓地具体在哪里,更不用说怎么找过去了。
以前看过的资料只模糊记得一个大概的地名,但现在也根本想不起来,而且能想起来的也可能是错的,记忆是有出错可能的。
于是只能求助于那些同类,与自己一样的游魂。
这么大的城市,每天总是会有死掉的人,所以要找到他们并不算太难。
一共也就找了三个人,到第三个人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第一个碰到的并不知道王小波其人,所以和他根本无从说起。
第二个显然刚死不久,完全还处在震惊和悲痛中,根本没办法和他交流。
第三个终于相当确定地给了自己具体的地点:昌平的佛山陵园。他说他活着时去祭拜过几次,他还很详细地说了具体的坐车路线以及墓地的大概方位。
于是就按照那人说的上了第一辆公交车,然后再是地铁,最后又是公交车。
一番折腾后终于到了那里,到那里的时候似乎已经是下午了。天空灰蒙蒙的,从早上就有的那团厚厚的雾霾一点都没有散去的迹象。根本看不见太阳,只能凭着直觉判断时间。因为上最后一辆公交车时看到上面的车载电视上显示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多,而这一辆车一路过来显然开了不少的时间。
按照那人说的方位爬上山,很快就找到了王小波的墓。其实那地方一点都不难找,远远的就能看见那块巨大的岩石。王小波的墓就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下面,石壁上方就简简单单的“王小波之墓”几个字。
红色的大字之下就是王小波的墓,其实似乎只是在岩石下面挖了个洞而已。
墓前有一小块平地,平地上摆放着一些东西,或新或旧,显然是经常有人来这里祭拜。有不少的花,有些看着还新鲜,有些则已经干枯。还有不少的烟和酒,当然更常见的还是一些书、字条或者信件之类的东西,有些是摊开的,有些则是折起来的。
要是自己活着时来这里,肯定也会带点东西来,但估计也就是眼前的这些东西了,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可带的。
靠着那块大石在旁边坐下来,面对着眼前的一片空旷,突然很想抽根烟。一旁的地上就有烟,单根的,整盒的,但也只能看看,根本没有拿起来的可能。
突然想到王小波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死法,突发性心脏病。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好像也是一个人呆在家里。
好像也一样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好像墙上也有手指抠出来的痕迹。
好像他那时候大声喊叫过,好像邻居也有人听见了,但却没有人试着去敲门查看一下。
如此意外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引起邻居的警觉呢?
就像自己一样,要是能早一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就好了。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也许半个小时都不需要。
那样就可能有得救的机会了,那样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想起他后面那些未完成的小说,再次感慨他要是能再多活几年就好了。十年,也许连十年都不需要。
又想起来王小波肯定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不然他的小说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么详细的描写呢?
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却还这样一个人呆着,真是太不慎重了。
要是他能稍加注意也许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真是太可惜了。
对照时间,自己上大学那会王小波应该就在北京。没记错的话,那时的他应该是哪一所大学里的老师。
但那时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太可能知道。那时他根本还没出名,那些小说可能连写都还没写出来。
其实好像也没差上几年,估计也就五年左右。
但谁又能看到几年以后的事情呢?
死了以后,王小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成了一个到处游荡的亡魂呢?
不知道那段时日他是怎么度过的,他会不会为自己的早死而感到可惜。
如果坟墓真的就是一个亡魂的家就好了,如果这种亡魂的状态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那王小波现在或许就在这里,而作为一个陌生访客,自己说不定还能和他好好聊上一会。
要是能有一场这样的对话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惜这显然不可能。
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视线远处的这个城市,想起来眼前这个被浓重的雾霾所笼罩的城市像极了王小波其中一个小说里的描述。小说的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但还是记得那个被叫作老大哥的男人,他所身处的北京城和现在倒有几分相像。
一个同样被污染的城市,只不过更加荒诞夸张而已。
坐了很久,一直到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终于觉得没必要继续呆在这里,于是就从山上下来了。
北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呆下去了,现在该是再次回家的时候了。
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什么时候会消失,消失之前最重要的事显然是再回家一次看看那里的一切。
现在显然没有必要再坐火车了,飞机显然是更快的选择。
一路辗转终于到了机场,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根本就没有直飞的航班了,中转的倒是还有,但这些中转的航班一路折腾下来时间算起来明显还不如火车快。
明天上午倒是有一趟直飞的航班,于是决定不再跑来跑去折腾,于是就在机场呆了一个晚上。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机场,孤零零的一个游魂,很长时间都在想着当年在这个城市的经历。
现在相伴的只有记忆,能打发时间的也只有记忆。
从未想到这些记忆居然会如此之清晰,但再过清晰的记忆现在都已毫无意义。
再次站在自己那个小区外面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下午两点钟。飞机降落时还是中午,然后又是坐地铁,又是坐公交车。
再次一层层地爬楼梯,再次来到自己家的门口。
门还是和上来时预料的一样关着,这个时间显然不太可能会有人来开门。
于是又从楼上下来,在小区附近逛,一直逛到天色暗淡下来再次上楼在门外耐心地等待。
从上飞机那一刻开始就在不断想着再次回来有什么意义,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必要?
活着时候没有想明白的事情,难道现在就真的想明白了?
哪怕就算是想明白了,但现在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M也好,对于W也好,现在的自己对她们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一个死人能有什么意义呢?
后悔早已太迟,补偿更是奢谈。
伤害早已无法改变,M如此,W也同样如此。
所以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为自己寻求点内心的解脱而已。
就像火车上最后对M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一样,现在这样回来又能和W说什么呢,就算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的这点内疚和歉意能算得了什么呢?
任何事情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后来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那电梯意外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很快就看见小舅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小舅子敲门,门很快打开,丈母娘开的门。
原来丈母娘这两天一直都是住在这里。
这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跟着小舅子进门,进门后知道小舅子是来接丈母娘的。
小舅子在家里并没呆多久,甚至坐都没有坐就把丈母娘接走了。
这个房子里现在就只剩下W和女儿两个人了。
女儿的房门关着,底下的门缝有透射出来的光。
女儿显然还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W房间的门倒开着,里面亮着灯,刚刚送走丈母娘的W正站在窗口接听电话。
一听就知道是些工作上的事情,这样的电话内容活着时听过无数遍,到后来一听到这样的内容就会心生烦躁,差不多每次都是关上门或者戴上耳机把自己与那声音隔离。
看着W打电话的样子,整个状态似乎已经有点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了。
客厅的灯全部开着,在客厅走了一圈。两天没来,这里看起来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已经看不大出来这户人家家里刚刚死过人了。
接着又到书房去,书房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那些有用的、没用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动过的痕迹,还是原来的样子。
过了一会,终于听到隔壁房间的W挂断了电话,然后听到那里传来关门的声音。
又走到客厅,去看墙上的那个挂钟,晚上七点,时间并不晚。
很快又听到W开门的声音,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副穿戴整齐要出门的样子了。
W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她打开门,但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里跟女儿说她要出去一下,可能要晚点回来。
听不到任何女儿的声音。
W说完就把门带上了,根本来不及走到女儿的房间去。
然后就看着W在进门处换好鞋拎着包开门出去了。
那扇门刚刚被关上没多久,又听到门被再次打开。已经换上高跟鞋的W急急忙忙地穿过客厅跑向房间,很快又再次从那里出来走向门外。
显然又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
外面很快传来电梯下去的声音,W显然已经下去了。
诺大的房子里现在就只有女儿一个人了。
现在这种时候居然会让女儿一个人呆在家里,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呆在家里多陪陪女儿吗?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家里又像平常一样只剩下女儿和自己了,如果自己还算一个人的话。
无比熟悉的场景,但气氛已明显不同。
再次回到书房,在那把靠椅上坐下来。
很快就发现旁边书架上那一排书有被动过的痕迹,其中一本书不知被谁从那排书中抽了出来。那本书现在就放在那一排书的上面,但已经被翻开卷了起来。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那些字,所以就看不出来这是哪本书。
心生疑惑,这些书都很久没有人动过了,甚至自己活着时都很久没有动过这些书了,现在怎么会被人抽出来翻看呢?
坐在那里想着这事情的各种可能性,但根本得不出一个可信的结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