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裹着冬天的寒气，雨丝绵绵不绝，下得不大，却缠缠绵绵没个停。我开门倒垃圾时，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才惊觉秋风竟这样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我向来不喜欢冬天，可这本该丰收的秋日，却处处透着刺骨的凉意，连空气都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跑着去附近的超市买肉，卖肉的师傅对着窗外的雨，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满脸上的愁苦不是装的，也不是给谁看的——许是这阴雨天，本就容易勾人愁绪。我的到来，倒像是给了他一个开口的由头，他一边用刀割着肉，一边叹着气说：“我爸妈还在老家种地呢，种了十多亩，都六十多的人了。”
六十多啊，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年纪，按说该领着养老金享清闲了，在编的工作人员也都退休在家含饴弄孙，可他们还得在风雨里刨食。想想老两口弯着腰在泥泞地里掰玉米，玉米叶划得胳膊满是红印，脚下的泥裹着鞋，每走一步都要费十足的劲，真怕他们那把老骨头经不起这么折腾，万一摔着碰着，可不是小事。“你该请个假，回去帮他们收玉米啊。”我忍不住说。
卖肉的师傅苦笑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我打小不上学就开公交，哪干过地里的活？一沾农活就头疼。可现在超市不给假，我也没法回去。更不敢辞职，万一过完秋回来，超市招了新人，我这工作就没了。之前开公交的地方人也够了，回不去了。一家老小等着吃饭，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生活的苦，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种地的苦，我更是刻在骨子里的——天不亮就下地，顶着日头薅草、施肥，汗珠子砸在土里能摔成八瓣，收庄稼时赶上阴雨天，就怕玉米穗在地里发了芽。我挑了块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卖肉的师傅把肉放进切片机，嗡鸣声里，肉片很快就装好了，可我心里的沉郁，却没那么容易散开。
小雨还在不停地下，我出了超市没打伞，也没穿雨衣，连电车都没骑。就想把自己整个丢进这秋雨中，让雨丝淋透头发、打湿衣服，淋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才好——这样或许就能顺着雨丝登上天，问问老天爷：谁惹你受了委屈？你要哭，就找惹你的人去，别对着这丰收的季节撒气啊！地里的玉米有的还没收回家，被你的雨一泡，都要在穗上生根发芽了；有的拉回家里，堆在屋檐下，也会受潮发霉。农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春种秋收就盼着这一季，你这样天天哭，地里都快成养鱼池了，今年的冬小麦还怎么种？没有麦子，天下人吃什么？
这几夜连月亮都没出来，是月亮和嫦娥也看不过眼，心疼农民的不容易，才商量好躲起来，不愿看这阴雨天里的愁绪吗？她们倒能明日复明日地歇着，可我们农民，一辈辈就像田埂上的青烟，默默无闻地干着最累的活，连一点浪花都泛不起来。那些藏在平凡里的心酸和无奈，就像这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就没个完。
我家的地早都包给电厂了，不用再自己种，可只要有人给我打个电话，说要帮忙收玉米，我立马就能去。小时候总嫌地里热、地里累，一干活就头疼，如今却早被生活磨得百炼成钢。我是农民的孩子，我不下地，谁下地？就算种地不挣钱，就算累得直不起腰，我不入这“地狱”，谁入？
到了吃饭的点，家里人又出去了，倒也清净，一个人的饭好做。绵绵细雨里，店里也不会有客人来，闲着也是闲着，想找朋友聊聊天，约着雨停了去下地看看。我向来不爱买衣裳，化妆品更是碰都不碰，一张素脸，一身旧衣，蹲在家里朝看天色暮看云，日子过得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连坐着都觉得分分秒秒是煎熬。朋友圈里全是收玉米的视频，还有发了芽的玉米棒子，看得我心里揪着疼。旁人或许会说：“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啥？”可我没办法不心疼，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我是农民的娃，太清楚种地的辛苦了——起早贪黑不算啥，怕就怕辛苦了一年，最后全被一场雨毁了。我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把这份辛苦写成有力的文字，不能为农民多说几句话，这份无力感，真能让人恨到心里滴血。
家门口的地电厂不要，我婆婆还种着一块。大姑姐说种的玉米前些天已经磨成面了，喝着口感不好，就没给我送来。我心里清楚，婆婆种玉米的那块地本就是块肥力差的薄地，根本长不出品质好的庄稼。老一辈人都吃过种地的苦，哪怕是这样的薄地，也舍不得丢荒不种。可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就算是肥沃的好地也懒得种，平时花钱还大手大脚，完全不知道粮食来得有多不容易。
之前收玉米时，婆婆没喊我帮忙，连在地里被玉米棵绊倒、摔了一跤，都没当回事。直到十多天过去，脚肿得越来越厉害，才肯让我们带她去医院。一检查，是严重的韧带损伤，还打了石膏。看着她坐着都不敢动的样子，我心里又气又疼——气她不爱惜自己，疼她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为几亩地奔波。家里人都抱怨她不该再种地，我也跟着抱怨，可转头又能完全体谅她的心情：那不是几亩地，是她一辈子的习惯，是她对土地的牵挂，更是她觉得自己还能“有用”的念想啊。
雨还在下，敲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小时候——秋收时节要是赶上晴天，傍晚的天边总会烧起一片晚霞。那时候，爸爸扛着锄头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我呀，就是伴着那会儿的风、空气里的庄稼香，还有泥土里洒落的汗水长大的。
可如今，这样的日子却成了回忆，只剩下这秋雨中的愁绪，缠得人喘不过气。我拿起手机，想给老家的亲戚打个电话，问问地里的玉米收完了没，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下了。只盼着这场雨能早点停，让太阳出来，把潮气晒干，也把农民心里的愁绪，晒得轻一点、再轻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