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攥着口袋里皱巴巴的身份证,站在“夜归网吧”门口时,凌晨两点的风正往他衣领里灌。这条巷子夹在两栋待拆的老楼中间,墙皮剥落在地上积成碎渣,踩上去像踩碎了干硬的骨头。网吧招牌的LED灯缺了左半的“夜”字和右半的“归”字,只剩“口”和“丨”在黑夜里闪着暗红的光,把玻璃门上的指纹照得像一层没擦干净的血渍——那些指纹密密麻麻,指腹的纹路都清晰得吓人,像是无数只手在上面摸过。
他推开门时,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老人咳嗽时卡住了喉咙。网吧里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烟味、泡面汤的油腻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混在一起稠得能拧出水。角落里的吊扇转得很慢,扇叶上积的灰随着转动往下掉,落在某个上网人的肩膀上,那人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像在跟什么东西赛跑。
“开几小时?”
前台传来哑嗓子的问话,陈野抬头,看见个穿灰夹克的男人趴在台面上,头一点一点的,鼠标线缠在手腕上,绕了三圈,像条快勒进肉里的细蛇。男人抬起头时,陈野才发现他左眼下方有块指甲盖大的疤,疤的边缘泛着淡红,像是刚结的痂。
“通宵。”陈野把身份证递过去,指尖蹭到前台的木纹,黏糊糊的,不知道是没干的汗还是别的什么。
男人——后来陈野知道他叫周磊——扫了身份证一眼,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蒙着层雾蒙蒙的白翳。他又抬眼打量陈野,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磨破边的帆布鞋上转了圈,最后停在他眼下的青黑上:“23号机,最里面那个角。”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前台的桌面,“别乱碰那台机子上的东西。”
陈野没问为什么。他最近没什么资格问“为什么”——上个月刚丢了工作,跟继父大吵一架后搬出来,行李只有一个背包,白天在公园长椅上蜷着,晚上只能找这种藏在巷子里的网吧躲着。网吧里的光再刺眼,也比家里的冷嘲热讽暖和。
他顺着过道往里走,鞋底粘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撕拉”的轻响。两边的电脑屏幕亮着,映着一张张没表情的脸:有人叼着烟,烟灰掉在裤子上也不抖;有人盯着屏幕咧嘴笑,嘴角咧得快到耳根,眼睛却没一点光;还有个穿校服的小孩,头歪在键盘上,像是睡着了,可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按着眼眶,指甲缝里夹着点黑灰。
23号机果然在最角落,背靠墙,侧面是消防通道的门,门上的“安全出口”灯坏了,只剩个暗黄色的壳子。键盘放在桌上,边缘有点发黄,按键缝里卡着些烟垢和碎渣,他按了按“W”键,回弹时带着点滞涩,像有什么东西粘在下面。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不是风——过道里根本没风——是像有人对着他衣领吹了口气,那口气带着点甜,像是可乐的味道。
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一排排亮着的屏幕,刚才那个穿校服的小孩还歪在键盘上,可不知什么时候,那小孩的头转了过来,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他。陈野心里一紧,再揉了揉眼睛,那小孩又恢复了歪头的姿势,像是刚才的对视只是幻觉。
“嗒。”
键盘突然自己响了一声,是回车键。陈野低头,看见空格键上多了根长发,黑得发亮,绕在键帽上,像根细丝线,轻轻一扯,还能感觉到点韧性。他皱着眉想把头发挑出来,指尖刚碰到,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个弹窗——不是广告,没有关闭按钮,只有一行白色的小字:“你也喜欢这里吗?”
字体是宋体,大小刚好能看清,可不管他怎么点鼠标,弹窗都关不掉。他按了主机上的重启键,屏幕黑下去的瞬间,他瞥见消防通道的门缝里,有个白色的影子晃了一下,很轻,像片纸被风吹动。
“要喝可乐吗?”
身后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浸了水的棉花,裹着点甜丝丝的气。陈野回头时,心跳漏了一拍——女人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穿件米白色的围裙,围裙下摆沾着块淡褐色的渍,形状像个手印。她的头发挽成低髻,耳垂上坠着颗小银珠,银珠上沾着点灰,像是很久没擦过。她手里端着杯冰可乐,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没点。”陈野的声音有点发紧,他刚才明明没看到有人过来,这女人像突然从墙里钻出来的。
“算我送你的。”女人把可乐放在桌角,指尖擦过他的鼠标线,她的指甲很短,指腹有点红,像是刚用力抓过什么。“23号机很久没人坐了,你是这半个月第一个选它的。”
“为什么没人坐?”陈野问。
女人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眼角弯起来,可那笑容没到眼底——她的眼底是灰的,像蒙着层雾。她转身走的时候,陈野注意到她的鞋没沾一点灰,哪怕地板上全是烟蒂和泡面渣,她的白帆布鞋还是干净得刺眼。还有她的脚步声,很轻,踩着地板的声音像羽毛落地,可他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那背影在屏幕光里有点透明,能隐约看到后面的消防通道门。
那天晚上的游戏打得格外不顺。每次团战到关键时候,鼠标总会突然失灵,屏幕上的角色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拿到五杀,刚想欢呼,屏幕突然黑了,再亮起来时,界面上多了个文档,文档名是“桐.txt”,里面只有一句话:“别赢那么快,我还没看够。”
陈野的手开始抖。他想起周磊刚才说的“别乱碰那台机子上的东西”,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想找周磊问问,可抬头一看,前台空着,周磊不知道去哪了,只有他刚才趴着的地方,放着个没吃完的泡面桶,汤已经凉了,表面结了层油膜,油膜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像个女人的侧脸。
他低头想把可乐拿过来喝,刚碰到杯壁,就发现不对——杯壁的水珠是凉的,可杯子里的可乐却没一点冰碴,甚至有点温。他拧开瓶盖,凑到嘴边,忽然闻到股铁锈味,不是可乐的味道,像是血的味道。他猛地把杯子推开,可乐洒在键盘上,褐色的液体顺着按键缝往下渗,渗到下面的桌板上,竟慢慢晕开个手印的形状,和女人围裙上的渍一模一样。
“你怎么把可乐洒了?”
周磊的声音突然从消防通道门口传来,陈野吓得差点跳起来。周磊手里拿着个拖把,拖把头上的布条发黑,像是很久没洗过。他走过来,看到键盘上的可乐,脸色突然变了,手攥着拖把杆,指节都发白了。
“谁让你喝这可乐的?”周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我不是跟你说别碰那台机子上的东西吗?”
“是个女人送的,穿米白色围裙,”陈野喘着气,“她还说23号机很久没人坐了,她是谁?老板娘?”
周磊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布条散开,里面裹着根长发,黑得发亮。他盯着陈野,左眼下方的疤绷得很紧:“你说什么?穿米白色围裙的女人?”
“对,她还笑了,眼角弯起来,”陈野比划着,“她围裙上有块褐色的渍,像手印。”
周磊突然蹲下去,双手抱着头,指缝里漏出点呜咽声。陈野这才注意到,周磊的手腕上有几道浅疤,像是用指甲划的。过了好一会儿,周磊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那不是老板娘,那是李桐。”
“李桐是谁?”
“去年冬天死在这台机子上的人。”周磊的声音发颤,他伸手摸了摸23号机的屏幕,指尖在上面划了个圈,“她跟你一样,天天泡在网吧里,白天晚上都不出去。她爸妈来找过她三次,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躲在消防通道里,把自己锁了半小时;第二次她爸妈带了警察来,她哭着说不回去,说家里的人只知道逼她考编,根本不管她想什么;第三次……”周磊咽了口唾沫,“第三次她爸妈在这跟她吵,她爸扇了她一巴掌,说再不回家就断绝关系。”
陈野的后颈又开始凉,这次不是吹气,是像有人用手指轻轻划他的皮肤,那手指很凉,带着点湿意。他回头,消防通道的门缝里,那个白色的影子又晃了一下,这次他看清了,那影子穿着米白色的围裙,头发垂在肩膀上。
“她爸妈走了之后,她就坐在这台机子前,”周磊的声音压得更低,“敲键盘敲得特别响,谁跟她说话都不理。有人给她递水,她也不喝,就盯着屏幕玩游戏。第三天早上,我来开门,看到她趴在键盘上,手还搭在‘回车’上,已经没气了。”
“法医说是什么?”陈野的声音有点干。
“猝死,”周磊说,“长时间没睡觉,脱水,加上情绪激动。她手里还攥着个可乐罐,是冰的,罐壁的水珠渗进她的袖口,把衣服都泡湿了。后来她爸妈来收拾东西,把她的围裙、杯子都带走了,可从那以后,总有人说看到她在网吧里走,给人送可乐。”
陈野突然想起刚才弹窗里的字——“你也喜欢这里吗?”。他盯着屏幕,屏幕上的“桐.txt”还没关,他伸手去点关闭,鼠标却突然自己动了,光标移到文档末尾,敲出一行字:“他没跟你说,我死的时候,键盘上也有可乐。”
“哐当!”
消防通道的门突然自己开了,风灌进来,吹得屏幕晃了晃。陈野看到门后站着个人,穿米白色围裙,头发散了下来,垂在胸前,脸白得像纸,正是刚才送可乐的女人。她手里还端着个杯子,杯子里的可乐晃着,褐色的液体顺着杯口往下滴,滴在地上,和刚才洒在键盘上的可乐汇成一小滩。
“你为什么要跑?”女人的声音飘过来,还是温温柔柔的,可这次带着点冷,“你不是也喜欢这里吗?你也跟我一样,没人管,没人问,对不对?”
陈野想站起来,可腿像灌了铅,动不了。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踝上缠着根长发,黑得发亮,顺着长发往上看,那头发的另一端缠在女人的手腕上。女人慢慢走过来,他才看清,她的围裙上那块褐色的渍,根本不是手印——是可乐干了之后的痕迹,渍的中间,还卡着根很短的头发,是他的头发。
“你跟我一样,”女人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脸离他只有半尺远,他能闻到她身上的甜腻味,是可乐的味道,“你也跟家里吵架了,对不对?你也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舒服,对不对?”
陈野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他想起昨天继父把他的简历扔在地上,说他“没出息,只会躲在外面鬼混”;想起妈妈打电话时只会说“你跟你爸一样倔,服个软怎么了”;想起自己在公园长椅上啃冷馒头时,看着别人一家人散步,心里像被针扎。这些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可眼前的女人,好像全都知道。
“留下来陪我吧,”女人的手碰到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我们一起玩游戏,一起待在这里,永远都不用回去。”
陈野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星星,可眼底的灰雾里,映着他自己的脸——他的脸也白得像纸,嘴角咧着,像刚才看到的那些上网人一样,没一点表情。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好像早就等这句话了。
女人笑了,眼角弯起来,这次的笑容里有了温度。她拉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指按在键盘上,“我们玩你喜欢的游戏,好不好?这次我不跟你抢,让你赢。”
键盘“嗒嗒”地响起来,陈野盯着屏幕,屏幕上的角色在动,可他不知道自己在按什么。他只觉得很困,眼皮越来越重,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飘着,像摇篮曲:“睡吧,睡了就不用想那些烦心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很遥远,像从水里传来。“陈野!陈野!醒醒!”
他睁开眼,看到周磊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网吧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上网的人,只有空调的嗡鸣声还在响,吊扇已经不转了,扇叶上的灰积得更厚。23号机的屏幕黑着,键盘上没有可乐,也没有长发。
“你总算醒了!”周磊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腿还是软的,“你从昨天晚上进来,趴在桌上睡了一天一夜,我喊了你好几次都没反应,还以为你出事了。”
陈野环顾四周,消防通道的门关着,门上的“安全出口”灯还是坏的。“李桐呢?那个女人呢?”
周磊的脸色变了变,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给他:“你说的是她吗?”
照片上是个穿米白色围裙的女人,站在网吧前台,手里端着杯可乐,笑得眼角弯弯。照片的背景里,23号机前坐着个年轻男人,侧脸有点像他。照片的背面写着两个字:李桐。
“这是去年她爸妈留下的,”周磊说,“他们说,李桐生前最喜欢这张照片,说在这里待着比家里舒服。”
陈野看着照片,忽然注意到照片里李桐的围裙上,没有那块褐色的渍。他刚想问,手指碰到照片的边缘,突然觉得有点粘——是可乐的味道。他抬头,看到23号机的桌角,放着个可乐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杯口的边缘,沾着根长发,黑得发亮。
“对了,”周磊突然说,“昨天晚上我跟你说23号机别乱碰,你怎么还……”
陈野猛地回头:“你昨天跟我说过话?”
“说了啊,”周磊一脸奇怪,“我还跟你说,之前有个客人在23号机睡了一天,醒来之后说看到个女人送可乐,后来再也没来过。”
陈野的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冻住了。他想起昨天周磊说“我根本没跟你说过话”,想起那个穿校服的小孩,想起屏幕上的“桐.txt”——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的梦?
他走到23号机前,弯腰去看键盘缝,里面没有烟垢,没有碎渣,只有一根长发,黑得发亮,缠在“回车”键上。他伸手去扯,那根长发突然断了,断口处很整齐,像被剪刀剪过。
“嗒。”
键盘突然响了一声,是回车键。
陈野猛地抬头,网吧的玻璃门外,站着个穿米白色围裙的女人,手里端着杯冰可乐,正对着他笑。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门外的碎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盯着女人的脸,忽然发现,女人的眼角弯起来时,和照片里的李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