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找到“纺织局家属院”时,傍晚的雾正顺着老楼的墙缝往上爬。砖红色的楼体褪得发灰,三楼的阳台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风一吹就晃,像个悬在半空的人。他对着手机里的租房信息核对门牌号——302,就是这了。
门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里面飘出股奇怪的味道:像浸过雨水的旧棉絮裹着铁锈味,还掺了点女人化妆品变质的甜馊气。他刚敲了两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柳玉芬站在门后,五十出头的年纪,穿件墨绿的对襟衫,领口别着颗掉了钻的胸针。她手里攥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个巴掌大的铜佛像,佛像的脸被磨得发亮,眼神却透着股冷意。
“进来吧,就这屋。”柳玉芬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动天花板上的灰,“家具都是前租客留下的,你不嫌弃就用,嫌弃……我也没别的能换。”她说话时眼睛总往客厅瞟,瞟完又飞快地移开,手指把钥匙串攥得咯吱响。
陆砚跟着往里走,客厅的窗关着,窗帘是深褐色的,把天光挡得只剩点昏影。正中间放着个三人座的绒布沙发,深棕色的绒线磨得发亮,扶手处有道浅浅的划痕,像被指甲抠出来的。沙发坐垫中间陷下去一块,弧度规整得吓人,像刚有人起身,余温还没散。
“这沙发……”陆砚刚开口,柳玉芬就抢话:“前租客留下的,姑娘家爱干净,沙发没脏。”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这屋空了仨月,没人来过,你放心住。”
陆砚没再多问。他刚辞了上份工作,手里的钱只够付三个月房租,这套房比周边便宜四百,离新公司还近——就算沙发有点怪,总比睡桥洞强。他签合同的时候,柳玉芬盯着他的签名看了半天,突然说:“晚上锁好门,不管听到啥动静,别开客厅的灯。”
那天陆砚收拾到半夜,卧室的衣柜里掉出个旧发卡,塑料的,粉白色,上面的水钻掉了一半。他以为是前租客落下的,随手扔在茶几上。凌晨一点,他渴得厉害,摸黑去厨房找水喝,路过客厅时,脚不小心踢到了沙发腿。
“咚”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他闻到那股甜馊气突然浓了——不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是从沙发里钻出来的。他下意识摸向沙发扶手,绒布摸上去像冻硬的皮肤,按下去时能感觉到里面有硬物硌着,尖尖的,像骨头。
“谁?”陆砚嗓子发紧,摸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光柱照在沙发上,坐垫中间的凹陷还在,可刚才扔在茶几上的发卡,竟跑到了沙发的缝隙里,卡得死死的,塑料边缘沾着点深色的东西,擦了擦,是干硬的暗红。
他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发卡的位置,可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条米白色的薄毯,边缘绣着小雏菊,不是他的东西。薄毯裹在身上,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凑近闻,甜馊气裹着股淡淡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呛得他直咳嗽。
卧室的门是反锁的——他昨晚明明转了锁芯,还顶了个凳子在门后。
陆砚揣着薄毯去敲隔壁的门,开门的是张大爷,七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手里攥着个收音机,里面正放着评剧。听陆砚说完沙发的事,张大爷的脸“唰”地白了,收音机“啪”地掉在地上,评剧的调子断成了碴。
“你说那沙发……是沈栀留下的?”张大爷的声音发颤,往302的方向瞟了眼,“那姑娘去年秋天搬来的,天天加班到半夜,回来就坐在沙发上哭,有时候哭到天亮。”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仨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听见302有吵架声,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沈栀。警察来了两回,柳玉芬说沈栀回老家了,可我半夜见过柳玉芬的儿子柳勐,扛着个大布袋往楼上走,布袋渗着血,滴在楼梯上,第二天就没了。”
陆砚的后背像泼了冰水,手里的薄毯滑落在地。他突然想起柳玉芬钥匙串上的铜佛像——昨天收拾衣柜时,他在柜角看到过个同款的包装盒,上面印着“沈栀”的名字。
那天陆砚没去上班,坐在卧室里盯着门。客厅里静悄悄的,可他总觉得沙发上有人,呼吸声顺着门缝飘进来,轻得像羽毛。中午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柳玉芬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温水,笑得不自然:“看你没上班,怕你不舒服,给你倒了杯水。”
陆砚盯着那杯水,水面飘着点碎末,像药粉。“沈栀去哪了?”他突然问。柳玉芬的脸瞬间僵了,手一抖,温水洒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你胡说啥呢,沈栀回老家了。”她转身就走,钥匙串上的铜佛像晃着,撞在门上,发出“当”的一声,像在敲丧钟。
陆砚没喝那杯水,倒在阳台的花盆里。第二天早上,花盆里的绿萝全枯了,叶子卷成了团,根须发黑,像被烧过。
他找了邵野来帮忙——邵野是他发小,做安保的,人高马大,胆子比谁都大。邵野来的时候拎着把扳手,还带了瓶白酒,往茶几上一放:“啥鬼不鬼的,我拆了这沙发,看它能作啥妖。”
两人刚走到沙发前,客厅的灯突然灭了。不是跳闸——卧室的灯还亮着,手机信号也满格。邵野骂了句,伸手去摸开关,刚碰到就“嘶”地缩回手:“这开关咋这么凉?像摸在冰上。”
陆砚也觉得冷,那股甜馊气又飘来了,比之前浓了好几倍,呛得他嗓子发紧。他看向沙发,坐垫中间的凹陷更深了,边缘的绒线在动,像有人在里面扯。“你看沙发靠背。”邵野的声音发颤,手电筒的光柱照过去——沈栀的发卡正插在靠背上,塑料尖穿透了绒布,露在外面,上面沾着的暗红,是新鲜的血。
“操!”邵野抄起扳手就要砸沙发,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在耳边说:“别拆……我在里面……”
陆砚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拉着邵野往门口跑,刚到门口,就看到柳勐站在楼梯口。柳勐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穿件黑色的夹克,袖子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的刀疤。他手里攥着把剪刀,剪刀尖沾着绒线,笑得阴恻恻的:“你们想拆我家的沙发?”
邵野把陆砚护在身后,举起扳手:“你是谁?这是陆砚租的房,跟你没关系!”柳勐没说话,一步步走近,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只有他手里的剪刀反光,亮得像鬼火。“沈栀欠我的,得还。”他突然说,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她想分手,还想报警抓我,我只能把她藏在沙发里,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走了。”
陆砚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突然想起张大爷的话——柳勐扛着渗血的布袋,沈栀的铜佛像,还有沙发里的硬物……他猛地回头,客厅的沙发在动,绒布被顶起个包,像有人在里面挣扎,包的形状,像个蜷缩的人。
“柳勐,你杀人了!”陆砚喊出声,掏出手机要报警。柳勐突然扑过来,手里的剪刀对着他的胸口扎过来。邵野反应快,一扳手砸在柳勐的胳膊上,剪刀“当”地掉在地上。柳勐疼得大叫,转身往302跑,邵野跟着追进去,陆砚也跟了进去。
客厅里的沙发已经被撕开了道大口子,绒布挂在外面,里面的棉花全是暗红色的,沾着碎骨和头发。沈栀的脸露在棉花里,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灯,嘴角还挂着泪。她的肚子上有个很大的伤口,缝着粗粗的线,线已经断了,露出里面的内脏,沾着干硬的血。
“妈!妈你快来!”柳勐喊着,柳玉芬从卧室里跑出来,手里攥着把水果刀,对着邵野就扎。“别伤我儿子!”她的眼睛红得像血,“沈栀那姑娘不听话,非要分手,还想毁了阿勐,我只能帮阿勐把她藏起来,我没错!”
邵野躲开柳玉芬的刀,一脚把她踹在地上。柳勐趁机捡起剪刀,对着陆砚的后背扎过来——就在这时,沙发里的沈栀突然动了,她的手从棉花里伸出来,指甲又长又尖,抓在柳勐的胳膊上,留下五道血痕。
“你骗我……”沈栀的声音尖利,像玻璃碴划过铁皮,“你说会娶我,却把我缝在沙发里……我好冷……”
柳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却被沙发腿绊倒,头撞在茶几上,晕了过去。柳玉芬趴在地上哭,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铜佛像从钥匙串上掉下来,滚到沈栀的手旁。沈栀的手指碰了碰佛像,佛像“当”地碎了,里面掉出张纸条,上面是沈栀的字:“柳勐欠赌债,逼我借高利贷,我不借,他要杀我。”
警察来的时候,柳勐还没醒,柳玉芬坐在地上,反复说:“我只是想护着我儿子……”法医从沙发里取出沈栀的尸骨,骨头缝里还缠着绒线,手指骨上有很多划痕,是挣扎时抠出来的。警察说,柳勐不仅杀了沈栀,还欠了几十万赌债,沈栀想报警,他就下了杀手,柳玉芬帮着他把沈栀的尸体缝在沙发里,还对外说沈栀回老家了,之后因为房子没人敢租,才低价租给了陆砚。
陆砚当天就搬了家,没敢要押金。他换了城市,找了份新工作,可总忘不了那沙发——忘不了沈栀睁着的眼睛,忘不了柳勐手里的剪刀,更忘不了那股甜馊气。
三个月后的一天,陆砚在商场的家具区看到个沙发,深棕色的绒布,扶手处有道浅浅的划痕,和302的沙发一模一样。他盯着沙发看了半天,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轻得像耳语:“陆砚……”
他回头,没人。再看沙发,坐垫中间陷下去一块,里面露出个粉白色的发卡,塑料尖上沾着点暗红。商场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甜馊气顺着鼻子钻进来,他看到沙发的绒布在动,像有人在里面呼吸,起伏着,像个沉睡的人。
陆砚转身就跑,跑出商场,跑到街上,冷风灌进衣领,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里面传来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你……我终于能离开沙发了……”
电话挂了,陆砚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来电地址——是纺织局家属院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