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良被定格在空中,像一尊充满暴怒神情的雕塑。
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光线,看似纤细,却蕴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法则之力。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阁主的力量,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理解的范畴。
他不是在使用“术”,而是在直接调用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放开他!”我厉声喝道,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铜钱。
阁主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得令人心悸的表情。
“我说了,我暂时不准备伤害你们。”
“他太吵了,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等我们谈完了,我自然会放开他。”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动,双腿像是灌了铅,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在他面前,我们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而他,是那个可以随意挪动棋子的手。
“你害怕了。”阁主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你害怕我,更害怕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你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彻底崩塌。”
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在空旷的“天元”中回响,带着一种布道般的庄严。
“你告诉我,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天生就患有无法治愈的绝症,在痛苦中度过短暂的一生?”
“一个勤恳善良的男人,他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在四十岁那年,被一个醉驾的纨绔子弟撞死,留下孤儿寡母?”
“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军,他做错了什么,要让他的后代家道中落,受尽欺凌,而他拼死守护的那个国家的奸臣,却能世代富贵?”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也从来没有人能回答,人们将这一切归咎于“命”。
“这就是‘天命’!一个盲目的,愚蠢的,混乱的机制。”
阁主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冰冷的恨意。
“它不分善恶,不辨是非。”
“它让好人不得好死,让恶人福寿绵长。”
“它用所谓的‘随机’,制造了世界上最大的不公。”
“它是一切痛苦、悲伤、绝望的根源。”
“它,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行!”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平静的表象下,是积压了无穷岁月的,足以焚烧天地的愤怒。
“而我,”他指了指自己,“我曾是它最忠实的信徒。”
话音刚落,我们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幻。
那片由命运之线构成的星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院。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一个正在缝补衣服的温婉女人。
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在院子里追逐一只蝴蝶,笑声清脆。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满脸风霜,却在看到妻儿的瞬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那是一个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家庭。
我看到那个孩童,长得和眼前的阁主,有七八分相似。
“我曾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阁主的声音变成了画外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
“我的父亲是镇上最好的木匠,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女人。”
“他们教我读书,教我向善。”
“他们告诉我,只要心存善念,多做善事,上天就一定会保佑我们。”
画面一转,一场大火,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夜空。
那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为了救邻居家的孩子,冲进了火场,再也没有出来。
他的母亲抱着他,跪在火场外,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死后,母亲告诉我,父亲是英雄,他做了好事,将来一定会有好报。我信了。”
画面再转。
数年后,少年长大了,和母亲相依为命。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小镇。
他的母亲为了照顾染病的邻里,不眠不休,最终自己也倒下了。
少年跪在床前,没日没夜地祈祷,他向所有他知道的神明叩头,磕得头破血流。
但他的母亲,还是在他怀里,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母亲死前对我说,不要怨恨,这都是命,我还是信了。”
画面再次变幻。
青年孤身一人,他牢记父母的教诲,乐善好施,修桥补路,救济穷人。
他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善人,他娶了一个善良的姑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以为,苦难已经过去,好报终于要来了。
直到那一天。
山洪暴发,滔天的洪水吞噬了他的家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他面前被洪水卷走,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被冲到下游,侥幸活了下来,却失去了一切。
“我跪在泥泞里,问苍天,为什么?”
阁主的声音颤抖着,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极致的痛苦。
“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我们一生行善,换来的就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走了九万里路,拜访了无数高人,踏遍了所有圣地,我想求一个答案。”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即将坐化的老僧。”
“他告诉我,这一切,皆是‘定数’,皆是‘天命’。”
“他说,我的家人之所以遭遇不幸,是因为他们前世的‘业’。”
“他说,我今生的善行,能为我的‘来世’积福。”
阁主的影像出现在画面中,他站在山巅,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疯癫和绝望。
“前世?来世?多么可笑的谎言!”
“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来世’,就要让善良的人在‘今生’承受无尽的痛苦?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
“神佛,天道,都不过是骗局。”
“真正主宰这个世界的,只有那个盲目而残忍的‘天命’,它不值得敬畏,只配被摧毁!”
周围的幻象如玻璃般破碎,我们又回到了那片悬浮的平台上。
阁主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上不再是温和,而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我花了三千年的时间,研究‘天命’的本质。”
“我走遍了因果的每一个角落,收集了无数被它碾碎的灵魂。”
“最终,我在这里,建立了‘逆命阁’,找到了修正它的方法。”
他站起身,走到平台的边缘,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这片由命运构成的宇宙。
“我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没有随机,没有意外,没有不公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再是空话。”
“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将根据他们的品行,被精准地计算和安排。”
“付出必有回报,作恶必受惩罚。”
“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带着一种狂热的,救世主般的激情。
“祁砚,你看到了我的过去,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一个能窥见命运不公的受害者,难道不想加入我,共同创造这个完美的世界吗?”
“你将不再背负无法救人的负罪感,因为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会再有无辜者死去!”
他的话,像一个恶魔的契约,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是啊!如果世界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那该多好。
时念就不会死,那些被厄运纠缠的委托人,都能得到幸福。
我也不用再承受这种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的心,剧烈地动摇了。
“放你娘的屁!”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碎了这片空间诡异的宁静,是南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那些光线的束缚,虽然黑袍上多了几道被灼烧的痕迹,气息也有些不稳。
但那股子凶悍的劲头,却比之前更盛。
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满脸不屑地指着阁主。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你那套玩意儿,听着是挺唬人,可说白了,不就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你手里的提线木偶吗?”
“什么狗屁公平,什么狗屁秩序,不过是你自己当了那个最大的‘天’,用你自己的喜好,去摆布所有人的生死!”南良冷笑道。
“你跟那个你最恨的‘天命’,又有什么区别?”
“不,你比它更恶心!它起码还是盲目的,而你,是清醒地在作恶!”
阁主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你懂什么?”
“老子是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弯弯绕绕的大道理。”
南良把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
“老子只知道,人活着,有哭有笑,有爱有恨,会疼会死,那才叫活着!”
“就算命再烂,那也是自己的命!老子乐意!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
他这番粗俗却直接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从那种被蛊惑的状态中浇醒。
是啊,没有了自由意志,没有了喜怒哀乐,那样的“活着”,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那不是天堂,那是一个巨大的,没有围墙的监狱。
看到我眼神恢复清明,阁主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惋叹我们的冥顽不灵。
“看来,语言是无法说服你们的。”
“也罢。”
他抬起手,对着我,轻轻一点。
“既然如此,祁砚,我就让你亲眼看一看,我所创造的未来。”
“看一看那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真正的‘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