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震颤仿佛一根针,刺破了现实与记忆之间的薄膜。
陈理猛地将手从口袋里抽出,那支“说谎者的钢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瞬间的悸动却像一道电流,让他头皮发麻。
他来不及深究这支笔的异动,目光死死锁在手中的铜片上——那是属于《第七日》的一部分,是他从模拟器中带出的唯一实体。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琴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门缝下透出的一角昏黄。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缘已经起毛。
照片的背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童年老宅那面爬满了青苔的院墙。
台阶上,一个约莫八岁的小男孩,正笨拙地按着一架红色的玩具电子琴,而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恬静地微笑着。
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沾着点点巧克力渍,手中各拿着半块刚刚掰开的巧克力。
照片上的男孩,分明就是年幼的自己。
陈理的呼吸陡然停滞。
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张照片,记忆里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
可当他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孩的脸庞时,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
那个夏日午后阳光的温度,空气中栀子花的香气,以及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时的甜腻感,竟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猛地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稚嫩字迹:“我和小理约好了,以后一起考音乐学院。”
字迹旁,还画着一个不成形的音符。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空气中,半透明的模拟器界面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一行猩红的文字浮现:“警告:记忆重构迹象显著,建议立即进行现实锚定测试。”
陈理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左手,用尽全力掐住自己的右臂手腕。
剧烈的疼痛传来,真实不虚。
他不是在做梦,也不是陷入了幻觉。
这张本不该存在的照片,以及这股凭空涌现的记忆,都是真实的。
一个惊人的结论在他心中轰然炸开——林晚晴,她不仅仅是认识他,也不仅仅是某个遥远的故人。
在那个被穿越而来的灵魂覆盖、被遗忘的童年里,他们曾是彼此世界里唯一的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必须立刻找到答案。
他几乎是冲出了艺术楼,连夜赶往从学校档案处查到的陈伯的住址。
那是一栋老式居民楼里的一间小屋,空间狭窄,被各种修理工具和钢琴零件塞得满满当当。
陈理推开虚掩的门时,陈伯正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专注地修理着一架被拆开了外壳的老旧立式琴。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灰尘和金属养护油混合的复杂气味。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老人并未回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到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说道:“她七岁那年,自己从家里跑丢过一次。”
陈理的脚步顿住了。
“我们找了整整三天,心都快碎了。第三天下午,警察把她送回来,小小的身子脏兮兮的,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块已经化得不成样子的巧克力。”陈伯的声音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早已在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故事,“她不哭不闹,只是告诉我们,有个大哥哥给了她半块巧克力,还教她弹了一首叫《小星星》的曲子。她说,那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陈理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童年记忆的碎片开始疯狂拼接,那个在院墙下弹着玩具琴的男孩,那个踮着脚尖扒在墙头偷听的小女孩……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陈伯终于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理,仿佛要将他看穿:“我知道你是谁。从你第一次走进琴房,我就知道了。你身上有她的气息——那种不肯认命的倔强。”
他指了指那架立式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这些年,我每个月都来学校调试这些没人用的钢琴,不是为了纪念她。我是想让这些琴,永远都发不出准确的音。我想阻止任何人,再弹响那首该死的曲子,把她从无边的黑暗里再叫出来受苦。”
“可我还是错了,”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陈理说,又像是在对空气中的某个影子忏悔,“我把她最爱的东西变成了囚禁她的牢笼。她要的从来不是封存,不是遗忘……她只是……只是想有人能听见。”
陈理沉默着,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点开了一段音频。
那是他在琴房里,用“说谎者的钢笔”自动录下的那句微弱的低语。
“谢谢你……记得我。”
空灵而飘渺的女孩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轻轻回响。
陈伯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陈理的手机,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听筒死死地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
那句简短的话语,仿佛是穿透了十年光阴的最后一声回响。
终于,这个沉默了半生的父亲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苍老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十年的痛苦与悔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无声的恸哭。
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老人,陈理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这个诅咒真正的规则,从来不是什么“谁听谁死”,而是“谁忘谁杀”。
林晚晴的执念之所以化为吞噬生命的灾厄,是因为整个世界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她——遗忘了她的才华,她的挣扎,她的痛苦,甚至遗忘了她的存在本身。
而自己之所以被选中,成为破局的关键,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能力。
仅仅是因为,在那层层叠叠的穿越记忆之下,他的灵魂深处,还固执地保留着对那个夏日琴声的最后一点记忆。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未曾将她真正忘记的人。
次日清晨,陈理带着周小满再次来到了404琴房。
阳光透过窗户,在空气中投下明亮的光尘。
周小满站在钢琴前,闭着眼睛感受了许久,然后拿出写字板,用清秀的字迹写道:“颜色变了。”
她抬起头,用手语向陈理比划着:“以前,我能‘看见’这里残留的声音颜色,是漆黑的,像没有星星的夜晚,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它变成了很淡很淡的蓝色,像刚刚下过雨的天空。”
陈理点了点头,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执念的核心正在瓦解。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的A4纸,那是林晚晴日记的复印件。
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坐到周小满身边,一页一页地,轻声读给她听。
他读到她的欣喜,读到她的迷茫,读到她对音乐近乎偏执的热爱。
当念到其中一页时,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今天我又练了十遍《第七日》,右手的小指磨破了皮,渗出了血,但我没有停。因为爸爸说,只要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人愿意静静地听我弹完一整首曲子。”
话音刚落,一旁的周小满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她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刺耳的声音,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滑落。
陈理停了下来,关切地看着她。
周小满颤抖着拿起笔,在写字板上用力地写下一行字:“我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心。”
她的痛苦和共鸣,如此真切。
陈理蹲下身,拉过她冰凉的手,在她柔软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你,帮我做一件事——把她的名字,画下来。”
黄昏时分,夕阳将整座校园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教学楼朝向操场的巨大外墙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了一幅巨大的粉笔画。
那是一架从地面向上无限延伸的黑白琴键,仿佛通往天堂的阶梯。
阶梯的尽头,坐着一个轮廓模糊、近乎透明的少女,她的指尖之下,跃动着无数金色的音符,如萤火般洒向人间。
而在画作的最下方,是一行工整而醒目的大字:“林晚晴,《第七日》作曲者。”
那是周小满,用光了她所有的彩色粉笔,耗费了整整六个小时完成的作品。
她用自己无声的方式,向整个世界宣告了这个被遗忘的名字。
许多路过的学生停下了脚步,好奇地驻足、拍照、议论。
林晚晴这个名字,伴随着那幅震撼人心的画,第一次以创作者的身份,清晰地烙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当晚,陈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童年老宅的堂屋,那架老旧的钢琴就摆在窗边。
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着床单,回头对他微笑,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温暖而安详。
而窗外,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小手扒在墙头上,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跟着他的琴声,轻声哼唱着一段他从未听过的变奏旋律。
他从梦中醒来时,窗外晨曦微露。
枕边的手机,正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他拿起来一看,是模拟器更新日志的自动推送。
“检测到关键锚点‘林晚晴’的外部执念大幅消散,记忆锚定稳定性提升。当前记忆掺杂度下降17%。”
十七个百分点。
陈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第一次感到某种一直压在灵魂深处的沉重东西,终于落了地。
世界已经开始记起她,诅咒正在消退。
然而,这份轻松并没能持续太久。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为什么只是下降了17%?
如果让世界记起她就是破局的关键,那残余的83%的执念,又源于何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重点。
让世界记起林晚晴,只是消解了她对外界的怨恨。
但她内心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个连她自己都想尘封的秘密。
这个想法让他心中一凛。
他重新拿起那叠日记复印件,目光锐利起来。
世界已经开始记起她,但现在,他需要去弄明白,在那段被遗忘的时光里,林晚晴自己……又到底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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