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碎裂扬起的粉尘尚未落定,那条新出现的通道便如巨兽的喉管,沉默地横亘在我们面前。
黑暗深邃,没有一丝光亮,连声音都被吞噬了进去。
我和南良都没有立刻动身,刚才那场与自我镜像的对峙,耗费的心神远比任何一场恶斗都要多。
我胸口那块因“时念”而凝结的巨石虽然松动,却并未消失,只是从一块死物,变成了沉甸甸压在我心头的血肉。
承担,远比逃避要痛苦。
南良的情况看起来更糟。
他强行吞噬了自己的镜像,那股庞大的阴祟之气此刻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他面色平静,但偶尔抽动一下的眼角,和搭在酒壶上那只手微微绷紧的青筋,暴露了他此刻正在承受的煎熬。
“德行!”
他瞥了我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
“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我没力气跟他斗嘴,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走不走?”他晃了晃脖子,骨节发出一阵脆响。
“再磨蹭下去,人家茶都凉了。”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一脚踏入了那片纯粹的黑暗。
没有想象中的阴冷潮湿,也没有任何腥风血气。
踏入通道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团温热的棉花里。
五感被剥夺,上下左右的概念瞬间消失。
这里没有路,或者说,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创造路。
南良在我身前,他高大的身影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坐标。
他走得很稳,黑袍下摆没有一丝晃动,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一片静止的湖面上滑行。
“别用你的眼睛看。”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也别用你的能力去‘窥’。”
“这里是‘因果之隙’,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看多了,你就不是你了。”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但我很快发现,闭上眼更加糟糕。
无数细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一个男人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
一个女孩在雨中哭着分手;
一个老人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喜悦,悲伤,愤怒,绝望,无数陌生人一生的片段,在我脑中快速闪现,又迅速破灭。
这些,都是“命”。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艘即将被风暴撕碎的小船,随时都会倾覆。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颈,力道很大,像是铁钳。
一股灼热又带着酒气的力量瞬间涌入,粗暴地斩断了那些涌来的信息。
“跟你说了别看!”南良的怒吼在脑中炸响。
“守住你自己的脑子!你那点破事,还不够你琢磨的?”
我闷哼一声,牙关紧咬,将所有心神都收缩回自己的意识核心。
开始一遍遍地回想我父母的样子,回想时念对我笑的瞬间,回想南良踹我屁股的力道……
用这些属于“我”的记忆,筑起一道堤坝。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被信息冲击的感觉终于减弱了。
我缓缓睁开眼,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站在一个悬浮于空中的平台上,平台由一种温润如玉的白色石头铺就。
平台之外,是无尽深邃的宇宙。
但那点缀其间的,并非星辰,而是一条条发光的,由无数符文构成的“线”。
这些线彼此交织,汇聚,分叉,延伸向无穷的远方,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构成了一幅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宏伟又冰冷的“星图”。
我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命运,是每一个生灵从出生到死亡的轨迹。
而在这片命运之海的中央,就在我们平台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古朴的木制茶桌。
一个男人正坐在桌边,背对着我们,姿态闲适地煮着一壶茶。
他穿着一身发白的月白色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在脑后。
身形清瘦,看上去就像一个古代的书生。
水汽氤氲,茶香袅袅,在这片代表着宇宙终极法则的禁地之中,竟然透出几分人间烟火的恬静。
可我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艰难。
我的“窥天”能力在这一刻彻底失控,我“看”到了他。
我看到他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下一秒又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枯槁老人。
我看到他身着龙袍,君临天下,转瞬间又成了街边乞讨的乞丐。
我看到他是一个她,一个它,是人,是兽,是山川,是河流。
无数矛盾、对立、混乱的身份和未来在他身上重叠,仿佛他一个人就活尽了世间所有的可能。
这根本不是人。
“噗!”
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不是受伤,而是精神在窥探到那存在的瞬间,被其庞大的信息量撑得几乎爆裂。
“到此为止了,小子。”
南良挡在了我的身前,他那万年不变的醉眼,此刻清醒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警惕。
“再看下去,你的魂儿就得被撑成一团浆糊。”
他盯着那个背影,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传出很远:
“逆命阁的阁主,摆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请我们爷俩喝杯茶?”
那个煮茶的男人动作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很温和,很平淡的压根不像反派的语气开口了。
“南良,冥府的‘锁’,几百年不见,你的脾气还是这么躁。”
他的声音很奇特,像是无数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在同时说话,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这声音直接穿透耳膜,在我的灵魂深处响起。
“至于你……”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又极其平凡的脸。
说他英俊,是因为他的五官单独拆开来看,都像是最完美的造物,找不出一丝瑕疵。
说他平凡,是因为这些完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让人完全记不住。
你看过一眼,闭上眼,就再也想不起他的具体样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的概念。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纯粹,不含任何杂质的黑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意。
“新生的‘窥天者’,祁砚!欢迎来到‘天元’。”
他对我点头示意,仿佛一个亲切的长辈在欢迎晚辈的到访。
“不必紧张,在这里,你的力量伤害不到我,我也暂时不准备伤害你们。”
他提起茶壶,将两杯琥珀色的茶水倒进杯中,茶香愈发浓郁。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两个石凳。
南良冷笑一声,非但没坐,反而往前踏了一步,将我更严密地护在身后。
“少他妈来这套,你费尽心机布下这么大的局,又是引诱又是追杀,现在装什么得道高人?”
阁主并不生气,他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南良,你还是不懂。”
“我不是在‘装’,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私欲,而是为了修正一个延续了亿万年的,最根本的错误。”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南良,落在我身上。
“祁砚,你天生就能看到命运的碎片,那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拷问力量。
“你看到的那些‘天命’,公平吗?”
我愣住了。
公平吗?
我看到善良的委托人死于非命,看到恶人窃取他人的气运逍遥法外。
我看到时念的生命戛然而止,看到无数人在既定的轨道上走向悲惨的结局。
公平吗?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看,连你都无法反驳。”
阁主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仿佛在为整个世界的愚昧而叹息。
“既然天命本身就是一场充满随机、暴力和不公的闹剧。”
“那么,推翻它,建立一个全新的、绝对公平的秩序,又有什么错呢?”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可怕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在我内心最柔软、最痛苦的地方。
南良察觉到了我的动摇,猛地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然后他转回头,对着阁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满是凶悍。
“错了?对错是你说了算的?”
他将一直提在手里的酒壶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老子只知道,人活一辈子,是笑是哭,是生是死,都他妈是自己的事!”
“轮不到你,更轮不到什么狗屁天命来安排!”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讲道理的。”
南良的黑袍鼓动起来,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恐怖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这片神圣的“天元”格格不入。
“逆命阁害了多少人,欠了多少债,今天,我就是来讨债的!”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阁主直冲而去!
然而,阁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没有晃动一下。
就在南良即将冲到他面前时,他轻轻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上。
“啪。”一声轻响。
整个宇宙,仿佛都静止了。
南良的身形凝固在半空中,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脸上还带着狰狞的杀意,却动弹不得。
他周围的空间,那些发光的命运之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动,瞬间编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锁在原地。
阁主抬起头,看着被禁锢的南良,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丝遗憾。
“南良,你的力量来自于冥府的‘罪’,本质上,也是这套旧秩序的一部分。”
“用秩序本身,是无法打破秩序的。”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我,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映出了我苍白而震惊的脸。
“现在,没有别人打扰了。”
“祁砚,让我们来谈谈,关于‘天命’的罪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