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理。
那两个字仿佛拥有生命,在橙红色的火光中剧烈地扭曲、挣扎,像是某种深深刻入灵魂的诅咒烙印。
雨水混着冷汗,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滚烫的金属炉门上嘶嘶作响,蒸腾起一片白雾。
他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骤停。
这不是幻觉。
他疯狂地扒拉着那些烧焦的纸张残骸,试图找到哪怕一丝不协调的痕迹,来证明这只是一个拙劣的恶作剧。
然而,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整份尸检报告,从头到尾,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出自同一种笔迹——一种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却又带着一丝未来沉淀下来的冷硬与陌生的笔迹。
他自己的笔迹。
翻到报告的最后一页,日期标注栏上赫然写着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坐标:“三年后”。
这不可能!
他像被雷击中一般,瘫软在地。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报告的附录部分,竟然详细到变态地记录了他每一次使用未来人生模拟器的时间、地点,以及造成的现实涟漪。
每一个条目都精准无误,甚至包括几个小时前,他在宴会厅里对秦澜说出的那句——“我不是来赢的,我是来还账的”。
这不是伪造,也不是巧合。
这是一种跨越了时间维度的、蛮不讲理的认知投射。
电光石火间,他猛然想起了模拟器推演到最终路径时,那个站在废墟之上,穿着总局最高级别制服,眼神冰冷漠然的自己。
那个被他视为最终敌人的“X”。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X”,就是未来的他,是那个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过后,选择亲手向过去发送警告的自己。
而那句警示——“小心你最信任的人”,从来不是指向秦澜,不是指向苏倩,更不是指向任何一个外部的敌人。
它指向的,是他自己。
是这个尚未被权力和绝望彻底腐蚀、尚未堕落的现在。
“苏倩!”他嘶吼着从地上弹起,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冲出殡仪馆,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之中。
他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北精神病院旧址。
那是苏倩最后出现的位置,也是他们大学心理学社曾经的秘密活动基地。
废弃的病院在雨夜里像一具巨大的骸骨,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内里暗红色的砖墙,仿佛凝固的血迹。
陈理一脚踹开锈蚀的铁门,冲进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
走廊尽头,挂着一面布满蛛网裂纹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他自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与疯狂。
另一个,是靠坐在墙角轮椅上的苏倩。
她还穿着那件病号服,脸上那副标志性的黑白镜片眼镜已经碎裂,镜片残渣挂在扭曲的镜框上。
最骇人的是,她的双眼,那双曾经清澈又复杂的眼睛,此刻正缓缓流下两行鲜血,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轨迹。
即便如此,她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笑意。
“你看到了吧?陈理。”她的声音沙哑而空洞,“我们都是棋子,一步一步,被推到棋盘的中央。只不过,你到现在才学会承认这一点。”
陈理胸口剧烈起伏,他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为什么……QDF项目……”
“QDF项目?”苏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沉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让她看起来更加诡异,“你真以为那群高高在上的‘棋手’,是为了清除几个腐败的蛀虫?不,他们要的不是干净,是‘可控’。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靶子,一个可以定期释放‘模因风暴’,吸引公众所有注意力的怪物,好让他们在阴影里完成更宏大的布局。”
她用没有焦距的血眼“看”着陈理,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需要怪物,来证明英雄存在的必要性。”
陈理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比他在焚化炉前看到的真相更加残酷。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你可以停下!”
苏倩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殉道者的决绝。
“因为我宁可做一把能割开他们喉咙的刀,也不愿做一块沉默着被风化的墓碑。”
凌晨三点,陈理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公寓。
他没有开灯,仅凭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将书架上所有的笔记、资料,以及那台耗尽了他无数心血的模拟器主机,全部堆在地板中央。
他从一本旧书里,抽出了那枚《火鸟重生》的金属书签,那是他一切开始的起点。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决然地将其投入了那堆“遗物”之中。
他点燃了火焰。
就在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那台本应报废的模拟器屏幕,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一行行绿色的代码疯狂滚动,最终,生成了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全新推演线。
画面中,他接受了总局的招安,成为了新一代的“清道夫”,代号“Phoenix”。
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静、更高效,也更无情。
他亲手策划并处决了所有反抗者,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是苏倩。
推演的最后一幕,是他站在总局顶层的巨大露台上,面对着下方广场上山呼海啸的人群,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布:“秩序,已经恢复。”
台下,掌声雷动。
而镜头缓缓推向他的脸,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那副碎裂后又重组的、冰冷的黑白镜片。
“不——!”
陈理猛地一拳砸在显示器上,强行掐断了推演。
他跌坐在地,额头上冷汗如注。
他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未来,这是诱惑。
是一条用无上权力和“终极正确”铺就的,通往地狱的捷径。
天亮之前,他做了三件事。
他写下三封信。
第一封,附上他所掌握的部分关键证据,用加密渠道寄给了全星系最负盛名的一位媒体总编。
第二封,留给了秦澜,信里只有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成了棋子,记得抬头看看星空。
第三封,他没有寄给任何人,而是将其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走到窗边,将灰烬洒向黎明前的风中——那是写给未来自己的警告。
然后,他格式化了手机和个人终端的所有数据,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走出了公寓。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启动了那台濒临报废的模拟器,只为确认最后一件事。
推演结果冷酷地显示:若他彻底放弃对抗,选择归隐,这个看似稳定的世界,将在七年之内,因内部规则的连锁崩塌而陷入全面混乱。
而唯一可能逆转这一切的路径,只有一行血色的小字:一人逆行于塔。
清晨的高速路口,晨雾弥漫。
一辆开往边境星港的跨城长途大巴缓缓启动。
陈理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将帽檐压得更低,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繁华都市,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标建筑,正在一点点后退,直至被浓雾彻底吞噬,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中央总局最深处的监控室内,秦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陈理的定位光点,在闪烁了几下后,彻底消失。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按下了桌上的一个红色录音键,用毫无波动的声音汇报:“目标已脱离掌控,路径无法预测。建议……启动‘火鸟协议’,搜寻下一个继承者。”
遥远的城北精神病院,紧闭的病房内,苏倩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那双流血的眼睛,嘴角逸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呢喃:“火鸟不死,它只是……换了羽毛。”
而在城市另一端,某栋摩天大楼的顶层,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缓缓收起了手中的高倍望远镜,视线正好对着陈理所乘大巴消失的方向。
他拿出一个古旧的黄铜怀表,打开表盖,里面的指针恰好停在十二点整的位置。
表盖内侧,用精细的工艺刻着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
轮回始于觉醒者背叛自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