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利刃,缓慢而坚定地刺破宴会厅外笼罩的灰雾,那座浮空建筑仿佛一艘幽灵沉船,在经历了深海的幻梦后,终于带着满身疲惫与锈迹,摇摇晃晃地回落至现实的坐标。
幸存的宾客们踉跄离场,一个个神情恍惚,眼神空洞,像是经历了一场耗尽心神的集体宿醉,对刚刚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
陈理独自站在通往现实的白玉台阶顶端,左手小指的指缝间,那枚精致的《火鸟重生》金属书签,其上半边已被他自己的血彻底浸透,暗红的色泽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那道来自特勤队长秦澜的目光,如同一枚无形的钢钉,死死地钉在他的后心,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与挣扎。
就在几秒前,陈理的通讯器里传来一声冷静到不带感情的系统指令:“目标行为模式出现严重异常,偏离预测轨道,建议立即实施‘静默隔离’程序。”这是收容局针对高度危险或不可控个体的最高级别预案之一。
然而,频道那头的秦澜却陷入了长达三秒的死寂。
最终,在一片足以让空气凝结的沉默中,他伸出手指,决然按下了通讯器的关闭键。
他选择了延迟上报,用自己的职权,为陈理争取了一扇稍纵即逝的逃生窗。
这一幕细微的违规,被远处角落阴影里的一个身影尽收眼底。
那人被称为“面具商人”,他轻轻摘下脸上那张绘有诡异笑脸的白色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毫无任何特征的脸,仿佛能瞬间淹没在任何人群中。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第七个观察窗,开始倾斜了。”
陈理没有浪费秦澜为他争取到的任何一秒。
他回到租住的那间老旧公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房门,然后走到窗边,一把将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他这才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枚从苏倩精神世界中带出的金属记忆芯片,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入一台线路外露、明显是自己拼装改造的读取器中。
老旧的显示器闪烁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三行清晰的文字:
【X7地铁坍塌案核心举报人:林昭(官方记录:意外死亡)】
【原始尸检报告调包经手人:周维哲(现任收-7分局技术顾问,院士)】
【关键研究员秘密囚禁地点:城西废弃工业园地下七层,B-13区(坐标数据已加密)】
三行字,像三把钥匙,捅开了三年前那场被强行掩盖的惊天黑幕。
陈理的呼吸微微一滞,立刻尝试调用自己脑内的模拟器算力,试图暴力破解那段加密的坐标数据。
然而,就在他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瞬间,一段被苏倩植入、始终处于休眠状态的加密记忆,仿佛被这股高强度算力激活,悍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一段不属于他的声音响起:“你曾坚信,冰冷的规则可以修正扭曲的人性。可你忘了——人性,才是制定所有规则的母体。”
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他面前的模拟器界面自动启动,屏幕上三千条并行运算的推演线中,竟有整整十二条,在同一时刻同步闪现出同一个匪夷所思的画面:他自己穿着一件白色的研究服,站在冲天的火光之中,手中高举着一份文件,正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慷慨激昂地宣读着被掩盖的真相。
而在他脚下的高台上,昔日同窗室友的尸体,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成为他揭示真相的最惨烈的背景。
这个场景他从未经历过,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这是被篡改的记忆?
是模拟器推演出的某个未来?
还是苏倩在他脑中埋下的、更深层次的认知污染炸弹?
次日清晨,陈理强压下脑中的混乱,按照计划前往市档案馆。
他以毕业论文需要参考历史案例为借口,申请调阅三年前那场震惊全市的地铁坍塌案相关资料。
他心中清楚,原始卷宗早已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他真正的目标,是混杂在无数技术文件中的一份附录——由当时负责技术勘察的周维哲院士亲笔签署的技术评估报告。
那份本应被永久封存的附录文件,在他指尖触碰到的瞬间,竟如同被唤醒的幽灵,自动弹出一个隐藏的音频播放窗口。
一段经过处理、略带沙哑的男声从中传出:“……隧道的结构承重模型存在致命的计算错误,有隐患。但是……上级有明确指示,要求‘社会稳定优先’。”
录音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瞬间,整个档案馆的灯光开始疯狂地忽明忽暗,管理员的惊叫声随之响起。
陈理眼角余光瞥见,阅览室内一排排书架上的纸质记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色,上面的字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巧合!
这是“千面之宴”的余波。
苏倩临死前编织的那个庞大而诡异的模因网络,并没有因为她的死亡而停止运转。
任何试图触及核心真相的行为,都会成为一个触发点,引发小范围内的现实规则畸变。
陈理毫不犹豫地从背包里取出一枚造型古朴的“永不熄灭的烛火”,并用它点燃了一个随身携带的折叠纸灯笼。
当那团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火焰在灯笼中亮起时,周围闪烁的灯光瞬间恢复正常,纸张褪色的诡异现象也戛然而止。
然而,他面前屏幕上的那个音频文件,却已显示为永久性数据损毁。
证据消失了,但真相已经烙印在他心里。
当晚,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人正是周维哲院士。
电话里,他的语气平和慈祥,像个关心后辈的学者,邀请陈理参加一场私人的“非正式学术沙龙”。
但那温和的话语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刀锋:“年轻人,求知是好事。但你要明白,有些知识不是用来揭露的,而是用来守护的。”
陈理口头上答应了赴约,却没有前往电话中指定的豪华会所。
在半路上,他悄然启动了模拟器,对“赴约”与“缺席”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进行高速推演。
结果清晰地显示:如果他出现在会所,三小时后,他将被注射大剂量失忆药剂,并以“精神状态异常”为由送入临时收容点;如果他直接消失,则会被立刻标记为最高级别的高危逃逸体,全城通缉。
电光火石之间,陈理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他叫来一名外卖员,许以重金,让对方代替他将一份“学术资料”送进会所包厢,而他自己则借着夜色,潜入到了周维哲位于郊区的私人实验室外围。
借助“永不熄灭的烛火”那不受任何电子设备侦测的微光,他透过实验室的防弹玻璃,用特制相机拍下了一份实验日志的残页。
日志上的字迹潦草而疯狂,一行标题却清晰无比:“QDF计划核心纲要:以个体执念为引信,引爆集体认知盲区,从而实现社会层面的‘被动净化’。”
看到这行字,陈理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终于明白了,苏倩根本不是什么失控的疯子,她从一开始就是被精心设计和培养的“清道夫”。
而她背后的总局,早已将冰冷的道德审判,变成了一项可以精准投放、可控引爆的净化工具。
深夜,陈理走在返回公寓的漆黑巷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一条匿名短信跳了出来,内容只有一句话:“你查得越深,就越接近那个名字。”
短信刚消失,他脑中的模拟器竟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的精神力上限正在出现诡异的波动,数据曲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向下拖拽,仿佛正被人远程抽取。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对面那栋旧楼的楼顶,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手中握着一个正在发出幽幽蓝光的奇特装置。
那人没有靠近,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只是缓缓举起右手,对着他,做了一个“撕开面具”的手势。
这不是攻击,是警告。也是一种邀请。
陈理立刻转身,融入更深的黑暗中,脚步飞快。
他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澜的脸——那个在宴会厅外放他一马的特勤队长,那个在他看来尚存一丝善意的人,是否也早已被纳入这张无所不在的监视网?
甚至,他本身就是网的一部分?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枚一半温热一半冰凉的血色书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下一个要验证的目标……是你最信任的人。”
而此刻,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安全指挥中心,秦澜正一言不发地坐在主控台前。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一个代表着陈理的红色光点,正在城市的脉络中飞速移动。
他的手指,就悬停在虚拟键盘上“启动一级收容预案”的确认键上方,指尖微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