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门板前一寸的地方,那扇门上繁复的雕花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黄铜触感似乎已经预先传到了他的皮肤上。
门童递来一张银质镶边的面具,冰凉的金属上雕刻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他。
“选好你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廊柱的阴影中传来,几乎与背景中流淌的古典乐融为一体,“这次别再戴错了。”
陈理没有去看那张面具,目光越过门童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阴影中的那个人——“面具商人”。
对方穿着考究的燕尾服,唯有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皮肤上,烙印着一个特殊的编号纹身:【QDF01】。
这个代号像一根钢针,瞬间刺破了陈理脑海中所有的侥幸。
QDF是总局内部对“清道夫”特殊项目的非正式缩写。
这个项目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高机密,负责处理那些无法用常规手段解释、却又威胁到现实秩序稳定的“污染事件”。
他忽然明白了。
这场看似上流社会的奢华晚宴,根本不是什么商业聚会,而是苏倩精心布置的祭坛。
她要的不是一场简单的复仇或杀戮,而是一场公开的、无法逃避的审判。
那张泛黄的《火鸟重生》书签在他掌心被汗水浸得有些温热,插图上的火鸟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反光,像是在嘲笑他此刻才堪堪洞悉真相。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门童递来的面具,而是直接从托盘上拿起另一张纯白无表情的面具。
他的指尖擦过商人伸出的手,低声问道:“如果我不戴呢?”
面具商人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那你就是今晚唯一一个能看见真相的人……当然,也是第一个被真相吞噬的。”
陈理不再多言,将纯白面具扣在脸上。
冰凉的触感隔绝了现实的温度,也隔绝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个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世界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如星河般悬挂在天顶,光芒洒落在一张张戴着各式华丽面具的脸上。
政界新贵、商界巨鳄、学术泰斗,社会的中坚与栋梁们在此刻都隐去了真实身份,举着香槟杯,在虚伪的笑语中觥筹交错。
陈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端着一杯酒,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场内游走。
但在面具之下,他的大脑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多维推演”系统悄然启动。
三条逻辑线如同平行的幽灵,在他的意识深处同时展开:
第一条线,模拟最正常的社交路径。
他将所有宾客的姿态、语调、动作频率都纳入计算,寻找那些戴着面具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异常”范畴的微表情与行为模式。
第二条线,则充满了血腥与混乱的预演。
他开始推演“摘下面具”这一行为可能触发的规则,以及之后身份被替换所引发的连锁反应。
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中生灭,每一个结果都指向了不可控的崩坏。
然而,真正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第三条推演线。
它没有反馈任何具体画面,而是跳出了一个鲜红色的警告标识,目标直指大厅东南角一位穿着灰色西装的宾客。
在陈理所有的推演模型中,这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形象、动作或数据反馈,只呈现出一个模糊的“空白轮廓”。
这不是人。
陈理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这是规则的具象化,是苏倩编织的这个认知污染场中的“游戏管理员”或者说“杀毒程序”。
就在他锁定那个“空白轮廓”的瞬间,整个宴会厅所有的水晶吊灯“啪”地一声,尽数熄灭。
宾客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但骚动还未扩散,大厅正中央那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上,忽然浮现出一行由鲜血书写的文字,每个字都像在蠕动:
“你们都说谎了,现在轮到命运替你们选择。”
血字出现的刹那,恐惧如瘟疫般蔓延。
离圆桌最近的一个年轻男人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压力,猛地伸手扯下了自己的面具,发出一声尖叫:“什么鬼东西!”
他的惊呼戛然而止。
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下,他的身形开始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的橡皮泥一样扭曲、拉长,又猛然收缩。
不过眨眼之间,他重新站直身体,但样貌已经变成了他邻座那位年过半百的银行家。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用一种陌生的、属于银行家的沙哑嗓音喃喃自语:“我……我是谁?”
真正的银行家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正在变成那个年轻人的模样。
混乱的阀门被彻底拧开。
陈理迅速退到大厅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在愈演愈烈的尖叫与恐慌中保持绝对的冷静。
脑海中三千条推演线如同失控的星河般疯狂旋转、碰撞,试图解析这突如其来的规则变化。
但每运算一秒,太阳穴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缓缓渗出,滴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染开一小片殷红。
他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单纯的怪谈或诅咒,这是一个高浓度的“认知模因污染场”。
苏倩将她对这个世界的怨恨与执念,编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宴会厅的规则之网。
她以整个空间为容器,以所有参与过掩盖那场灾难真相的人为祭品,要用他们的灵魂,来清洗这个被谎言玷污的世界。
必须破局,但绝不能暴露自己能够“读档”和“推演”的核心能力。
一旦被苏倩或者那个“空白轮廓”锁定为异常变量,他会立刻成为首要清除目标。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闪过。
陈理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那枚不起眼的道具——“永不熄灭的烛火”。
它看起来就像一枚普通的打火机,但在规则层面,它代表着“恒定”与“真实”。
他没有直接点燃它,那会像在黑夜里点亮一座灯塔。
他悄悄走到服务台旁,那里摆放着一排作为装饰的巨大复古蜡烛。
他用烛火的火苗,轻轻触碰了其中一根蜡烛的烛芯。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比正常的烛光要明亮数倍。
光芒扩散的瞬间,整个宴会厅的混乱诡异地停滞了一秒。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脸上茫然的表情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就是现在!
陈理抓住这宝贵的间隙,身影如电,穿过人群,来到一位头发花白、正惊恐地护着自己面具的老者面前。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周院士,三年前地铁坍塌案的最终技术报告,是你亲手压下的吧?我知道,那份原始备份藏在你瑞士银行的保险柜里,编号是A713。”
被称作周院士的老者身体猛地一僵,面具下露出的双眼瞳孔剧烈收缩。
这句话,这句话里提到的细节,本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而这电光石火的一幕,恰好被大厅二楼回廊阴影中的秦澜,用一枚伪装成袖扣的微型记录仪完整地捕捉了下来。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短暂的清明转瞬即逝,更深重的混乱再度爆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有人开始疯狂地撕扯身边人的面具,试图在身份被替换前,先夺走别人的身份。
“把脸还给我!”“我不是他!”的嘶吼此起彼伏。
一名穿着华贵晚礼服的女议员在尖叫声中,身形萎缩,变成了一个穿着朴素工装的清洁女工。
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大脑,让她当场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是我!那晚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们把还没断气的伤者装进了水泥搅拌罐里……可我说了没人信!他们说我疯了!”
这声泣血的控诉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陈理脑中的迷雾。
他猛然醒悟:这不是随机的身份替换,这是精准的因果报应!
命运在逼迫每一个人,偿还他们曾经欠下的债。
清洁工看到了真相却选择了沉默,于是议员的身份被剥夺,还给了她最初的卑微,并附赠了那段她试图遗忘的、血淋淋的记忆。
他闭上双眼,不再依赖疯狂计算的推演系统。
他启动了另一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能力——“真言之笔”的意念形态。
他在自己的意识深处,用最决绝的意志,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句话:“我不是来赢的,我是来还账的。”
这句话完成的刹那,脑中那三千条失控的推演线瞬间崩塌,然后轰然重构。
一条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第四条线独立生成——它不再是规避风险,不再是寻找漏洞,而是主动设计一场“可控的暴露”。
陈理睁开眼,鼻血已经止住。
他迈开脚步,不再躲藏于角落,而是坚定地走向大厅中央,走向那张浮现着血字的圆桌。
在所有人或疯狂、或惊恐的注视下,他缓缓抬手,当众摘下了那张纯白的面具。
“我叫陈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仿佛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曾无数次读档重来,只是为了活命。但我从未忘记,我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由在场的各位,或直接或间接地造成的。”
话音落下,预想中的身体扭曲并未发生。
相反,他的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微光。
这是他身上两种相互矛盾的规则级道具产生的奇妙共鸣——“说谎者的钢笔”让他承认了自己“无数次读档活命”这一隐瞒至今的最大谎言,而“真言之笔”的意念则将他此刻的真实意图“我是来还账的”化为了不可动摇的真实。
他既是最大的说谎者,也是最坦诚的告罪者。
这一行为,以一种矛盾而又统一的方式,完美地打破了苏倩设下的“说谎者必受惩罚”的规则闭环。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超乎理解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就在此时,高台上,一直如同神祇般俯瞰众生的苏倩,脸上那张华丽的黑白鸟羽面具,自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然后“咔嚓”一声,彻底碎裂。
面具碎片掉落在地,露出她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两行血泪,从她那双戴着黑白异色美瞳的眼睛里,缓缓流下。
仿佛某种支撑被抽离,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开始剧烈震动。
脚下的地板变得透明,深不见底的灰白虚空从缝隙中弥漫而出,吞噬了地毯、桌椅与奢华的装饰。
转眼间,整个空间便悬浮于一片混沌之上,如同一座孤岛。
苏倩踉跄着从高台上走下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破碎的镜面上。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你……你本该和我一起,烧了这座谎言之塔。”
陈理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迎着她充满血泪的双眼:“烧了它很容易,但重建一个没有谎言的世界太难了。我可以揭发他们,但我选择用证据,而不是用诅咒。”
两人在虚空中对视了良久,一个代表着彻底的毁灭与重塑,一个代表着在规则内寻求正义的荆棘之路。
最终,苏倩惨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属芯片,递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三个名字——三年前被抹去了所有存在痕迹的第一个举报人、那份被高层调包的真实尸检报告的接收者、以及那位至今仍被秘密囚禁在地下实验室的研究员。”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冰冷,“你若三年之内,不能用你的方式兑现承诺,‘千面之宴’将会重开。下一届,审判席上坐着的人,就是你。”
陈理接过那枚冰冷的芯片,郑重地插入西装的内层口袋。
他收下芯片的瞬间,远方灰白的虚空尽头,出现了一缕刺眼的晨光。
光芒如利剑般刺破迷雾,整个悬浮的宴会厅如同一艘失事的沉船,开始缓缓震动,朝着现实的坐标回落。
周围的宾客们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一个个从呆滞中醒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只当昨夜是一场荒唐的醉酒。
唯有秦澜,站在二楼的廊道门口,静静地凝视着楼下陈理的背影。
她抬起手,按下伪装成袖扣的通讯器,用加密频道低声汇报:“目标已确认,具备高等级模因污染抗性及反制能力,建议立即提升监控等级,列为‘天平’级重点观察对象。”
而陈理,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之时,已经走到了宴会厅的大门外。
当他一只脚踏上清晨微凉的石阶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口袋深处。
一段被加密的记忆信息像是被特定动作激活,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下一个目标,是你最信任的人。”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只是将那张《火鸟重生》的书签从指间抽出,轻轻对折,然后用一种近乎自残的精准,将它塞进了自己左手小指那处畸形、破损的指节缝隙中。
那里,曾是他第一次死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