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退去,晨曦的微光如同一柄钝刀,缓慢地割开笼罩着城市的夜幕。
陈理从浅眠中惊醒,并非因为噩梦,而是源于一种比梦境更不真实的冰冷触感。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指尖触到了一页纸。
那不是他常用的任何一种纸张,质地粗糙,边缘带着不自然的毛边。
他坐起身,将纸页拿到眼前,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却又莫名熟悉的笔迹,清晰地记录了一场他毫无印象的梦。
“我走进图书馆,阿阙在等我。我把‘说谎者的钢笔’递给了她,对她说:我不再需要它了。”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他的认知里。
阿阙是谁?
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这更像是一个投降宣言。
他猛地掀开被子,冲到书桌前,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桌上那台不起眼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三道流光般的数据线在模拟器界面中平稳运行,代表着他为自己规划的三条未来推演。
然而,不对劲。
最右侧的那条线,原本应该模拟“维持现状,谨慎探索”的逻辑,此刻却像一条被污染的河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迟滞。
更让他心头发寒的是,这条线上开始自动衍生出他从未设置过的选项——“放弃收容物”、“向未知存在妥协”、“寻求平凡的庇护”。
每一个选项都散发着诱人的、名为“放弃抵抗”的甜美毒药。
就在这一刻,梦境的纸条、偏离的推演线,两件事在他脑中轰然相撞,炸开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真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利用这个推演系统与未知的“书中世界”博弈。
现在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或许也只是棋盘的一部分。
不是他在单向地使用推演,而是有什么东西……或者说,“另一个我”,正借由这个系统,从思维的底层反向渗透他的现实,篡改他的决策。
真正的战场,不在外界那些诡异的收容物,甚至不在那本空白的书中。
真正的战场,在他每一次思考、每一次权衡、每一次选择的瞬间。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陈理深吸一口气,既然是战争,那就不能只被动防守。
他要设一个局,一个引蛇出洞的局。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全新的白纸,铺在桌上,然后握住了那支通体漆黑的“说谎者的钢笔”。
笔尖触及纸面,他一字一顿地写下了一行虚假的日记。
“今日,我已疲惫不堪。决定销毁所有收容物,回归平凡生活。”
字迹落下的瞬间,他左手手背的皮肤上,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浮现出几块暗淡的黑斑。
这是“叙事”被世界规则接受的征兆,是谎言正在变成“真实”的代价。
陈理没有一丝慌乱,仿佛那不是长在他身上的皮肤。
他放下黑笔,立刻拿起另一支闪烁着银光的“真言之笔”,紧挨着那行谎言的下方,以更快的速度补写道:
“以上内容为诱饵,其真实目的,为测试污染对我意识的响应阈值。”
几乎是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手背上的黑斑如同潮水般退去,但并未完全消失,只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灰痕,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自作聪明。
陈理却笑了。
他知道,只要“书中世界”里的那个“他”相信自己真的产生了动摇,就一定会加大侵蚀的力度,试图一举拿下他意志的控制权。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突破口。
当晚,陈理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举动。
他故意关闭了那个一直以来用于监控自身精神状态与外界异常的“双轨监控系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无形的窥伺之下。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并非入睡,而是在脑海中,主动构建并运行了一条极端、疯狂的推演路线。
“如果第一个发现我异常的同学是张伟,为绝后患,我应该在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杀掉他,并将其伪装成意外。”
这条血腥的推演线,在以往任何一次模拟中,都会在生成的瞬间就被他的主观意识以最高优先级否决。
但这一次,陈理强行压下了自己的道德感与理智,任由这条黑暗的思路在他的思维宫殿里奔跑了整整三十秒。
就在这三十秒的末尾,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冰冷的认同感从他意识的最深处涌出,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
那感觉仿佛在说:“对,就该这么做,这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是“陈理Ⅱ”在与他共鸣。
果然,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那本被他锁在铁盒里的空白书,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自动翻开了。
在昏暗的月光下,书页上浮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仿佛两个意志正在激烈地交锋。
一种笔迹沉稳厚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已经疯了,这种极端思想是失控的前兆。
我们必须立刻启动最终预案,彻底取代他。】
另一种笔迹则锐利如刀,字里行间透着警惕与审慎:【不,这太反常了。
这更像是一个陷阱。
他在逼我们做出选择,他在等我们入局。】
争执之中,两种笔迹的墨痕边缘,竟开始渗出丝丝缕缕淡红色的液体。
它们汇聚在书页的中央,凝聚成了一行全新的、带着血腥味的预言:
“明日午时,烈日当空,他将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与罪恶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焚毁自己的身份证明,以此宣告与过去的决裂。”
躺在床上的陈理,缓缓睁开双眼,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陷阱,成立了。
当一个存在开始“预测”你的行为时,它本身也就进入了“可被预判”的范畴。
次日午时,太阳炙烤着大地。
陈理如约出现在了校区附近的派出所门口。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因为他手里正捏着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可能会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举动,比如,像那则荒诞的预言一样,点火焚烧。
然而,陈理只是安静地排队,走到窗口,将两张证件递了进去,语气平淡地对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你好,我的证件好像消磁了,麻烦帮我挂失补办一下。”
就在他递出证件,等待工作人员回应的这短短几十秒内,他的大脑正以超越极限的速度运转着。
三条推演线同时在他脑中启动:
第一条线,模拟着一个普通学生补办证件后的正常生活轨迹,上课、吃饭、回宿舍,完美无瑕,作为对外的伪装。
第二条线,则运行着一个虚假的崩溃剧本:在补办完证件后,他“精神恍惚”地走到无人的角落,“痛苦”地抱头蹲下,完美演绎了预言中“内心煎熬”的部分,这是给“敌人”看的戏剧。
而最关键的第三条线,则像一根最精密的探针,没有模拟任何未来,而是逆向追踪着前两条线所引发的“叙事反馈源”。
他清晰地“看”到,当“书中人格”发现他没有按预言行动,而是用一种更平淡、更合理的方式“作废”了身份证明时,那股一直试图侵蚀他的力量,产生了一瞬间剧烈的逻辑震荡。
就是现在!
陈理猛然启动了“真言之笔”的力量,但这一次,他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在自己的心底,用尽全部的意志,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句话:
“你所见、所感、所预判的一切反抗,都是我允许你看见的。”
刹那间,他脑海中的三条推演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有史以来第一次,从三个不同的维度,扭曲、融合,最终达成了一种诡异而完美的同步。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眩晕席卷了他,仿佛整个灵魂被硬生生撕开,又被用滚烫的烙铁强行缝合在了一起。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宿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
书桌上,那个铁盒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那本空白的书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与以往不同的是,它的封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带着诘问意味的新字:“你赢了?还是我放你赢?”
陈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走过去,拿起桌上那三支笔,将它们并排、整齐地插入了书页之间,像是在为一本未完成的巨著插入三个截然不同的书签。
他俯下身,对着书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
“从现在起,我们的每一步,都由我们共同书写——但是笔,归我拿。”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雷声轰鸣。
闪电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合上了手中一本名为《火鸟重生》的童话书。
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一道巨大的火鸟影子随着书本的闭合展翅欲飞,却诡异地没有燃烧,只是静静地烙印在那里,仿佛一个永恒的姿态。
暴雨持续了一整夜,洗刷了整个世界。
雨过天晴的清晨,陈理接到了一个电话,通知他新的学生证已经办好,可以去领取了。
那张薄薄的卡片,不仅是他重塑的身份证明,更像是一份刚刚签署的、墨迹未干的休战协议。
他不知道,当他拆开那层薄膜时,将会看见怎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