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和我们自己的表情没有半点关系。
镜子里的“我”,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恶意与嘲弄。
镜子里的“南良”,则是一脸的阴沉与暴戾,仿佛压抑了千年的凶兽,终于露出了獠牙。
我和南良脸上的表情同时凝固。
“我就知道。”
南良把酒壶往腰间一塞,活动了一下手腕,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每次我刚觉得事情能简单点,现实就总要给我一巴掌,这逆命阁的阁主,是不是跟我有仇?”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了。
整个圆形房间里,几十面黑色的镜子,每一面里都有一个我和一个南良。
他们全都静止不动,用那种诡异的笑容,森然地注视着我们。
这比被几百个命傀包围还要让人心里发毛,那些命傀是怪物,但镜子里的,是我们自己。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
“罪孽镜像。”
南良的视线扫过一圈镜子,最后落回到我们正前方的那一面。
“它照出的不是你的模样,是你心里最阴暗、最愧疚、最恐惧的东西。”
“然后,再把它们放出来,陪你玩玩。”
他话音未落,我面前那面镜子里的“我”,动了。
他没有攻击,只是缓缓抬起手,指着我的心脏位置,嘴唇无声地开合,我读懂了那两个字。
时念。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念的意外,是我心中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疤,是我所有负罪感的源头。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得那么清楚!
镜子里的“我”还在继续,他的表情变得悲伤,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他的脸开始发生变化,五官在扭曲、重组。
几秒钟之内,那张脸就变成了我记忆深处最恐惧的模样:那是时念的脸。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带着车祸留下的伤口。
“祁砚……”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镜子里传了出来,带着空洞的回响,是时念的声音。
“……为什么……不救我?”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摇晃。
“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颤抖。
镜子里的“时念”脸上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你明明‘看到’了,不是吗?你看到了那辆失控的卡车……你为什么不拉住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
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我的心里。
是的,我看到了。
在意外发生的前一秒,我的“窥天”能力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爆发,我看到了那血腥的未来。
但一切都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她的名字,悲剧就已经发生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这份无力感,这份“预知”带来的负罪感,一直是我最深的噩梦。
“不……不是那样的!”我嘶吼着,情绪几近崩溃。
镜子里的“时念”没有再说话,它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它缓缓地,从光滑如水的镜面里,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它不再是一个影像,而是一个实体。
一个由我的愧疚、恐惧和悔恨构筑成的,活生生的怪物。
它朝我伸出手,指甲漆黑,带着刺骨的寒意。
“把它打碎!”南良的吼声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猛地回神,看着逼近的“时念”,下意识地抬手,一拳挥了过去。
但我的拳头在即将碰到它脸颊的瞬间,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我怎么能……对“她”动手?
就在我犹豫的这一刹那,“时念”的手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触感冰冷滑腻,像是握住了一条毒蛇。
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我的手臂钻进体内,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和精神正在被飞速抽走。
另一边,南良的情况同样不妙。
他面前的镜子里,走出来的东西,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那是一个翻滚着浓郁如墨的黑气组成的巨大阴影。
那阴影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一头咆哮的凶兽,时而又像一个戴着兜帽的巨人。
从那黑影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我无比熟悉。
那正是南良在“闭环鬼域”里,为了救我而动用的,那股被他封印,带着强烈不祥气息的力量!
“终于肯出来了?”
南良看着那个黑影,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和烦躁。
“藏在我影子里这么多年,不憋得慌吗?”
那个黑影发出一阵低沉,仿佛无数人同时在嘶吼的咆哮。
它没有说话,但一股意念直接冲进了我的脑海:“我们……本为一体……你……就是我……”
“放你娘的屁!”南良啐了一口,“老子是你祖宗!”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拳轰向黑影。
他的拳头上裹挟着同样凝实的黑气,但颜色更深,更纯粹。
“轰!”
两股同源但又截然不同的力量撞在一起,爆发出强大的冲击波。
整个圆形房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镜面泛起水波一样的涟漪。
黑影被南良一拳打得后退了半步,但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而南良,他的脸色却白了一分。
“看到了吗?”黑影的意念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讽。
“你每一次动用我,我就会更强大一分。”
“你每一次压制我,你就会更虚弱一分。”
“你逃不掉的,南良!你犯下的‘错’,就是我。”
“我就是你的‘罪’。”
南良没有回话,只是眼神变得愈发冰冷。
他身上的气势在节节攀升,那股被他刻意压制,属于某个古老而恐怖的存在的威压,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扩散。
我知道,他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他在这里全力动用那股力量,或许能消灭这个镜像,但代价可能是他自身被这股力量反噬,甚至会引来冥府的注意。
我这边的情况也越来越糟。
那个“时念”的镜像力气大得惊人,它死死地钳制着我。
另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那枚阴损印记在它的触摸下,竟然开始闪烁,仿佛要被它吸走。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过去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
不行……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化不开的“怨恨”。
我知道,这怨恨不是来自时念,而是来自我自己。
这是我对自己的怨恨,对自己无能的怨恨。
我不能打她,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不能摧毁她,因为我无法抹去那段记忆。
那么……如果我不对抗呢?
赎梦者的职责,是度化,是理解,是补全。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冰冷的手指贴在我的额头上。
我不再去看那张充满怨恨的脸,而是直视着它的眼睛深处,那片由我的罪孽感构成的黑暗。
“对不起。”我开口,声音沙哑,但无比清晰。
抓住我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对不起,时念。”我继续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看到了,但我没能救你。”
“不管有什么理由,不管是不是来不及,这都是我的错。”
“我后悔,我痛苦,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没有再为自己辩解,没有再说“我无能为力”,我只是,承认了这一切。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切去换你回来!但是,回不去了。”我看着它,一字一句地说。
“对不起。”
当我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不知道多久的巨石,忽然松动了。
这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承担。
眼前的“时念”镜像,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它脸上那份怨毒和凄惨,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悲伤,但又带着一丝释然的表情。
它不再像一个复仇的恶鬼,而更像记忆里,那个总是对我微笑的女孩。
它抓着我的手,力道渐渐消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又一次读懂了唇语。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下一秒,它的身体化作无数纷飞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在我面前缓缓消散。
我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干得不错,小子。”
南良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他正和那个巨大的黑影对峙着。
他没有像我一样去“和解”,他的选择,截然不同。
“我的债,我自己背;我的罪,我自己扛。”
南良看着那个不断咆哮的黑影,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戾气的笑。
“你这种半成品,也配当我的镜像?”
他猛地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回来!”
他怒吼一声,那个巨大的黑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
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化作一道粗大的黑气,疯狂地涌向南良的身体。
南良的身体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将那庞大的黑影尽数吞噬。
他的黑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皮肤下,无数黑色的纹路像活物一样游走,最后尽数沉寂下去。
他站在那里,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猛地睁开。
他的眼睛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满脸嫌恶地拍了拍衣服。
“妈的,吃太饱,有点撑。”
随着两个镜像的消失,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在同一时间,“咔嚓”一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然后轰然碎裂,化作一地粉尘。
前方的墙壁,在一阵轰隆声中,缓缓升起,露出一条新的,通往更深处黑暗的通道。
我和南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我们赢了这一关,但我们都清楚,我们失去的东西,远比得到的要多。
我失去了最后一丝逃避的借口,被迫直面了我的罪。
而南良,他重新吞下了自己的罪,那颗埋在他身体里的炸弹,又一次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但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次爆炸,会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