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石门,门后不是想象中的祭坛或者大殿,而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走廊。
走廊很普通,普通得有些诡异。
墙壁是灰白色的,像是某种岩石,地面平整,踩上去有坚实的回响。
头顶上没有灯,但整条走廊都弥漫着一种均匀,昏黄的光线,来源不明。
空气里飘着一股陈旧,类似老旧图书馆里书页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就这?”
南良走在我前面,用脚踢了踢墙壁,发出“梆梆”的闷响。
“我还以为有什么三头六臂的玩意儿等着我呢。”
“逆命阁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装修风格跟八十年代的招待所似的。”
他嘴上这么说,脚步却很谨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我也觉得不对劲,这里太安静,太平凡了。
在经历了刚才那些扭曲的门和诡异的命傀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我们往前走了大概几十米,走廊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一条无限复制粘贴的通道。
身后那扇巨大的石门,在我们踏入走廊的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回头望去,只有和前方一模一样,无限延伸的灰色走廊。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有点意思。”
南良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他那被砸瘪了一块的酒壶,拧开盖子闻了闻,又悻悻地盖上了,估计是舍不得喝。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
“你没觉得……有点干吗?”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我的喉咙的确有些干渴,皮肤也紧绷绷的,像是秋天忘了涂润肤露。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指尖传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干枯和粗糙感。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手机早就没信号了,但屏幕还能亮,我打开前置摄像头,把它当镜子用。
屏幕里的那张脸,还是我的脸,但又有些陌生。
眼角出现了几不可见的细纹,皮肤不像之前那么饱满,透着一丝疲惫的蜡黄。
我甚至在鬓角的位置,发现了一根格外显眼的白头发。
那不是错觉,就在我看屏幕的这短短十几秒里,我仿佛看到眼角那道细纹又加深了一点点。
“南良,”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看我。”
南良转过头,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无比锐利。
他没说话,而是伸出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
指尖落下一些极细微,白色的皮屑。
“妈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举起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
他的手依旧宽大,但皮肤表面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深刻,指关节处也出现了一些细密的褶皱,像是常年干粗活的老人的手。
“衰老回廊……”南良吐出这四个字,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最恶心人的陷阱之一。”
“这里的时间流速是错乱的,它不在乎你有多强,它偷的是你最没法储存的东西:寿命。”
我的心沉了下去,寿命。
我们在这里每多待一秒,我们的生命就在以数倍,甚至数十倍的速度流逝。
我再次看向手机屏幕,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我鬓角的那一根白发旁边,又悄悄冒出了第二根,第三根。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理智。
“跑!”南良突然吼道,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前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但这条该死的走廊就像没有尽头。
我们拼尽全力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改变。
跑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膝盖开始发出“咔咔”的酸痛声。
呼吸也变得无比沉重,每吸一口气都像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
我瞥了一眼南-良,他的情况比我更糟。
他高大的身躯不再那么挺拔,微微有些佝偻,奔跑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额头上满是汗水,但那些汗水刚一出现,就仿佛被抽干了,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鬓角的黑发,已经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一片花白的颜色。
“不行……不能再跑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越跑……我们老得越快!”
新陈代谢的加速,让这个衰老的过程也呈几何倍数增长。
南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
他的喘息声不再是之前那种中气十足的动静,而是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嘶哑的哨音。
“他妈的……”他扶着墙,咳了两声,吐出的唾沫都带着黏丝,“这鬼地方……是冲着我来的。”
我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老子活得太久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在他那张多了不少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苦涩。
“对时间……最敏感。”
“你个小屁孩阳气足,还能扛一会儿,我这种陈年老货,在这里就是进了微波炉的冰块,化得快。”
他说的是实话,我感觉自己大概被催老了十岁,变成了四十岁左右的模样。
而南良,他看起来已经像个五十多岁,饱经风霜的半大老头了。
那件万年不变的黑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和萧索。
恐惧和绝望开始蔓延,我们不能跑,也不能停。
难道就要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青年变成中年,再到老年,最后化作一具枯骨,一捧尘土?
我绝不接受这种结局。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逆命阁设置这种陷阱,一定有破解的方法。
时间……时间在这里是敌人,那什么东西可以对抗时间?
我想起了之前度化那个碎镜命傀的经历,对抗不是用蛮力,而是要理解其本质。
“这条走廊,它偷走的是‘时间’……”我喃喃自语,“但时间是什么?是我们的感知……是我们的记忆……”
南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说下去。”
“我们之所以会老,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和意识都在‘承认’时间的流逝。”
“我们觉得自己在变老,所以我们真的在变老。”我越说,思路越清晰。
“如果……如果我们能让自己的意识,从这个时间流里‘跳’出去呢?如果我们不承认它的存在呢?”
“说得轻巧。”南良哼了一声。
“你当这是顿悟修仙呢?脑子一空,白日飞升?这衰老是实打实的物理过程,不是你觉得你年轻你就能年轻的。”
“不,一定有办法!”我盯着走廊深处那昏黄的光。
“这走廊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暗示。”
“它让我们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让我们觉得时间在飞速流逝。”
“我们要打破的,不是这条走廊,而是这个‘设定’!”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周围的环境,不再去感受身体的衰败,我开始回忆。
回忆我成为赎梦者之前的生活。
十六岁那年的怪病,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病好后第一次走出家门闻到阳光下青草的味道。
我将自己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些鲜活,与时间无关的记忆片段里。
我不再去想“未来”,也不再去想“现在”,我让我的意识,停留在“过去”的某个坐标点上。
这很难,身体的衰败感像无数根针,不断地刺痛我,试图将我从那种状态里拖出来。
我的眼皮在变重,我的听力在下降。
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苍老但依然有力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小子,想点开心的。”南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沙哑,但很沉稳。
“别光想你那些苦哈哈的破事,想想你第一次坑人钱的时候,多开心。”
“想想你第一次看到大姑娘脸红的时候,多有意思。”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引导我。
我放弃了那些沉重的回忆,开始想一些轻松的,甚至有些无聊的事情。
想起小时候偷吃冰箱里的西瓜被我妈追着打;
想起第一次喝多酒吐了室友一床;
想起南良第一次出现时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
渐渐的,我感觉身体那种被抽干的感觉,减缓了。
我睁开眼,看到南良也闭着眼睛,他那张老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非常古怪,像是怀念又像是自嘲的表情。
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那漫长得看不到头的记忆海洋里。
“有用!”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狂喜。
我们不再移动,就这么站在原地,像两尊雕像,用我们自己的“记忆时间”,去对抗这条走廊的“物理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
那条无限延伸的灰色走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我们正站在一个圆形空间的中央,前方,是一面又一面的,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镜子,环绕了整个房间。
我们走出来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依然有些粗糙,但那种紧绷的衰老感已经退去了大半。
我摸了摸鬓角,那几根白发还在,但没有再增加。
我看起来,大概像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再看南良,他也恢复了不少,虽然依旧比我们进来前老了十岁左右。
但至少不再是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眼神里带着风霜和不羁的大叔。
他晃了晃脖子,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妈的,差点晚节不保!这鬼地方,比跟冥府的催债鬼打交道还累。”
他从怀里摸出酒壶,这次毫不犹豫地拧开,猛灌了一大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吧!”
他抹了抹嘴,眼神落在了周围那些黑色的镜子上。
“看来下一关,是要我们照镜子了,我倒要看看,这帮孙子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的话音刚落,我们面前的一面镜子里,我和他的倒影,缓缓地,对我们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