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的锦鲤“哗啦”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萧瑜童的银鼠毛斗篷。
她盯着薛兮宁从容的眉眼,后槽牙咬得发酸——这女人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偏生连衣角都沾着茶香,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白梅,冷得人挪不开眼。
“薛姐姐这话说得蹊跷。”乔玉珏攥着廊柱的手青筋凸起,指节泛白如浸了冰水,“上月游湖我不过在画舫二层看曲谱,何曾见过推丫鬟的事?
倒是前两日有婆子说,薛二妹妹的丫鬟在茶棚里嚼舌根,莫不是有人借我名头编排?“她尾音微颤,偏要端出贵女的矜持,帕子绞成了皱巴巴的梅骨朵。
廊下几个贵女交头接耳的声音陡然消失,连老夫人盘佛珠的手都顿住了。
薛兮宁垂眸又抿了口酒,葡萄酿的甜腻裹着若有若无的酸,正合乔玉珏此刻的心境——她前日让许春柳蹲守茶楼,亲眼见乔家的二等丫鬟往薛兮悦的马车里塞了包金叶子,里面还夹着张字条,写着“推人时莫要留活口”。
“乔妹妹急什么?”她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目光似有若无扫过乔玉珏发间那支翡翠步摇——正是那日在茶楼,乔家丫鬟塞进薛兮悦马车的聘礼单子上写的“翡翠步摇一对”,“我不过说‘有人’推人,又没指名道姓。”她忽然抬眼,眼尾微挑,“倒是乔妹妹急着自证,莫不是心里有鬼?”
乔玉珏喉咙里发出近似哽咽的轻响,耳尖瞬间红透。
她原以为薛兮宁不过是个被宠坏的蠢货,前日听薛兮悦说这女人装病躲事,哪里想到今日会在早茶会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薛姐姐未免太霸道了!”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廊下炸开。
柳玉蓉攥着团扇冲出来,裙角扫翻了石桌上的茶盏,“那日我和薛二妹妹在舱里绣帕子,她明明说...说...”她突然顿住,因为乔玉珏和卢书仪的目光正像两把冰锥扎在她后颈。
薛兮宁看着柳玉蓉涨红的脸,心里浮起冷笑——这柳家小姐向来跟薛兮悦走得近,怕是被灌了迷魂汤来当枪使。
果然,卢书仪已捏着帕子开口:“柳妹妹这是怎么了?
那日你不是说在船头看荷花?“她声音甜得发腻,指尖却掐进柳玉蓉手腕,”莫要被人带偏了。“
柳玉蓉疼得倒抽冷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望着乔玉珏惨白的脸,又瞥见萧瑜童攥紧的斗篷角,忽然想起昨日薛兮悦塞给她的那盒珍珠粉——原来人家早备好了替死鬼。
她膝盖发软,差点栽进旁边的石凳,团扇“啪嗒”掉在地上,露出扇骨内侧新刻的“悦”字。
“看来各位妹妹对那日的事记得不大一致。”薛兮宁放下酒盏,青瓷与石桌相碰的脆响惊得池边雀儿扑棱棱飞起。
她望着萧瑜童逐渐扭曲的表情,知道这把火烧到了正主——今日早茶会名义上是萧瑜童做东,实则是她联合乔卢两家要给薛兮宁难堪,“这样吧,不如把当日在场的丫鬟们叫来对质?”
廊下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许春柳捧着个檀木匣子从园门进来,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薛兮宁今早特意让她别上的,为的就是让众人看清她是薛府大丫鬟。
她走到薛兮宁身边,匣子盖“咔嗒”打开,露出叠染了茶渍的帕子,最上面那张还沾着半枚胭脂印。
乔玉珏盯着那帕子,突然想起那日推丫鬟时,自己手忙脚乱擦汗,帕子掉进了舱底。
她喉咙发紧,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耳坠子晃得眼前发黑。
萧瑜童望着许春柳手里的匣子,终于品出薛兮宁的算计——这哪里是来赴早茶会,分明是带着证据来掀桌子的!
“阿宁。”老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今日是瑜童公主的雅集,莫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她目光扫过乔玉珏发白的脸,又落在薛兮宁从容的笑里,心里暗叹——薛家这丫头,从前只当是个被宠坏的,如今倒像换了个人。
薛兮宁垂眸理了理袖角,指尖轻轻碰了碰许春柳的手背。
许春柳心领神会,捧着匣子往后退了半步,却恰好挡在乔玉珏视线里。
她望着廊下交头接耳的贵女们,忽然笑出声:“老夫人说的是,不过当日那丫鬟被推下水,至今还咳血呢。”她声音放软,像在说件趣事,“不如让她来给各位姐姐磕个头,也算表表谢意?”
话音未落,园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顾秋心扶着个穿青布裙的小丫鬟进来,那丫鬟脸色惨白如纸,脖颈处还留着红痕——正是上月被推进湖的春桃。
她扶着门框直发抖,目光扫过乔玉珏时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乔...乔小姐,那日是你说...说推了那丫头便赏我银钱...”
乔玉珏眼前一黑,险些栽进池里。
萧瑜童攥着斗篷的手终于松了,银鼠毛簌簌落在地上,像团揉碎的云。
薛兮宁望着众人慌乱的模样,舌尖还残留着葡萄酿的甜,心里却泛起冷意——这一局她不过刚落子,真正的后手,还在许春柳匣子里那张带血的借据上。
风过廊下,吹起春桃的衣角。
薛兮宁望着她脖颈处的红痕,忽然想起贺彦祯昨日在她院外说的“阿宁莫要闹得太难看”。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柳玉蓉,又落在萧瑜童煞白的脸上——有些局,总得有人先掀了桌子,才看得见底下的烂泥。
许春柳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目光投向园门方向。
薛兮宁顺着望去,正见沈昭立在朱漆门外,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的玉牌闪着冷光。
她勾了勾唇,将茶盏轻轻一推——该来的人,总算是到了。
沈昭玄色披风在风里翻卷的声响,比他本人先撞进薛兮宁耳中。
她垂眸望着茶盏里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喉间泛起葡萄酿的甜,却在舌尖压下一丝冷意——春桃的指认不过是第一枚落子,顾秋心这颗薛兮悦亲手埋下的棋子,才是要掀翻整盘局的关键。
“许春柳,”她指尖在石桌上轻叩两下,声线裹着三分漫不经心,“把那日替薛二妹妹传话的顾秋心也带上来。”
廊下霎时响起抽气声。
萧瑜童的银鼠毛斗篷滑落在地,她望着园门口颤巍巍挪进来的顾秋心,忽然想起薛兮悦昨日塞给她的蜜饯匣子——原来这丫头早被薛兮宁捏住了命脉。
顾秋心的青布裙角沾着泥,发簪歪在鬓边,才跨进门槛便“扑通”跪了,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磕得廊下鸦雀无声。
“大...大小姐,”她声音抖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那日二小姐说乔家给了银子,让奴婢跟春桃说...说推人的是柳家姑娘。”
柳玉蓉手里的团扇“啪”地砸在地上。
她盯着顾秋心发抖的后背,耳尖瞬间涨成猪肝色——前日薛兮悦塞给她的珍珠粉还在妆匣里,原来说的“替乔家担个小错”,竟是要她当替罪羊!
“你胡说!”乔玉珏踉跄着扶住廊柱,翡翠步摇上的坠子撞在鬓角,“那日你明明说柳妹妹亲眼见我推人——”
“是二小姐教奴婢这么说的!”顾秋心突然拔高了声音,眼泪混着鼻涕糊在脸上,“二小姐说乔家给了聘礼单子,柳家给了珍珠粉,只要奴婢咬定乔家,就能...就能...”她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就能给我娘治腿。”
廊下贵女们的交头接耳炸成一片。
卢书仪捏着帕子的手松了又紧,忽然轻笑出声:“薛姐姐好手段,借丫鬟的嘴,把乔柳两家的把柄全抖落出来。”她眼尾微挑,扫过许春柳怀里的檀木匣子,“只是这局里的棋子,怕不全是乔柳两家的吧?”
乔玉珏猛地转头。
她望着柳玉蓉缩成鹌鹑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在画舫里,柳玉蓉分明说“推人时要快”,此刻才惊觉自己竟被个蠢丫头当枪使了。
她指尖掐进掌心,盯着柳玉蓉发间那支刻着“悦”字的团扇,突然冷笑:“柳妹妹收薛二妹妹的东西时,可曾想过今日?”
柳玉蓉被这目光刺得浑身发冷。
她望着乔玉珏泛青的唇角,又瞥见卢书仪似笑非笑的眼,终于想起薛兮悦昨日说的“乔家最是凉薄”——原来凉薄的不是乔家,是她自己蠢得连刀架在脖子上都看不见!
她膝盖一软,瘫在石凳上,团扇骨上的“悦”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薛兮宁望着这出戏,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
葡萄酿的甜腻漫过舌尖,她却尝出几分血腥气——薛兮悦惯会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乔柳两家的姑娘们收了珍珠粉、翡翠步摇,便以为是姐妹情分,哪里知道在薛兮悦眼里,她们不过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够了。”萧瑜童突然出声。
她望着满地狼藉的茶盏,又望着薛兮宁慢条斯理夹起桂花糕的模样,喉间泛起酸意——她原以为叫上乔卢柳三家,总能压薛兮宁一头,哪里想到这女人根本没跟她们打擂台,反而把水搅得更浑。
薛兮宁抬眼,正撞进萧瑜童发红的眼底。
她咬下一口桂花糕,甜香在齿间散开,却在咽下时压下冷笑——萧瑜童到底是皇室贵女,连惊慌都带着三分端着的体面。
她望着沈昭在朱漆门外若隐若现的身影,忽然将茶盏往许春柳方向一推:“春桃的药钱,乔家柳家总该出些。
至于顾秋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瘫在地上的顾秋心,”薛二妹妹的贴身丫鬟,自然该送回二妹妹院里。“
顾秋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恐。
萧瑜童望着她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薛兮宁刚进园时,那盏茶里飘着的茉莉香——原来从她踏进门的那一刻,这局就已经布好了。
她望着薛兮宁沾着桂花蜜的指尖,忽然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捡地上的银鼠毛斗篷,却在弯腰时瞥见薛兮宁袖中露出的半张纸角——那是带血的借据边缘。
风卷着残茶味掠过廊下。
薛兮宁望着萧瑜童突然凝固的表情,知道她大概猜到了借据上的内容——乔家欠薛府的银子,柳家欠薛府的人情,还有薛兮悦私下收的那些金叶子、珍珠粉,足够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阿宁姐姐。”萧瑜童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
她攥着斗篷的手松开又攥紧,目光扫过廊下四散的贵女,“我...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薛兮宁咬着桂花糕的动作微顿。
她望着萧瑜童泛红的眼尾,又瞥见沈昭在门外朝她颔首,忽然笑了:“好啊。”她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等春桃喝了药,顾秋心送回院里,我们去暖阁说。”
萧瑜童望着她从容的背影,喉间突然泛起涩意。
她低头盯着地上的银鼠毛,忽然想起柳婉馨死前说的“皇家的女儿,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原来她和柳婉馨,竟连当狗的资格都要看别人脸色。
风又起时,沈昭的玄色披风终于遮住了朱漆门的缝隙。
薛兮宁跟着许春柳往暖阁走,耳后传来萧瑜童轻轻的抽气声,像片落在雪地里的叶子,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她脚步微顿——有些秘密,怕是要从这声抽气里,慢慢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