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站在廊下,鼻尖被雪粒子冻得发红。
许春柳捧着狐裘过来时,她才惊觉指节已僵得发木——方才望着老梅树发怔太久,连后颈的绒毛都结了薄霜。
“姑娘,暖阁里的手炉早煨好了。”许春柳将狐裘往她肩上拢,袖口沾着松木香,“李知书说二房的人送了南果来,正候在偏厅呢。”薛兮宁应了声,垂眸时瞥见绣鞋尖沾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淡的痕——像极了车帘落下时,那道若隐若现的墨色身影。
暖阁门帘掀起的刹那,甜腻的蜜香裹着热气扑来。
李知书捧着描金漆盒立在案前,盒中蜜渍樱桃红得发亮,在鎏金托盘里晃着琥珀色的光:“薛四娘子说,这是今冬头批进的建州樱桃,特意挑了最透的三十颗。”薛兮宁倚着软枕,望着那盒樱桃笑了——昨日在长公主宴上,薛四娘子还冷着脸说她“仗着皇子青眼便摆谱”,今日倒比年下给嫡母请安还殷勤。
“替我谢四妹妹的心意。”她拈起一颗樱桃,咬开时甜得发齁,“对了,庄子上的小厨房该换厨子了。”李知书立刻抬眼,这是姑娘要支使人的前兆。“你明日去寻贺公子,就说我记得他从前提过,京郊有位做苏式蜜饯的好手。”她用银叉拨弄着樱桃核,声音漫不经心,“让他帮忙引荐,就说...就说我想给母亲做些开胃的零嘴。”
李知书退下时,袖口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帖子吹得翻页。
薛兮宁扫了眼帖子上“贺府”二字,指腹轻轻叩着桌沿——贺彦祯总说“阿宁要什么我都给”,可从前她要个绣绷都得撒半宿娇,如今不过提句“苏式点心”,他倒该巴巴着去办了。
暮色漫进窗棂时,外院传来车轿声。
贺婉贞掀帘进来时,鬓边的珍珠簪子还沾着雪水,见了女儿便露出笑:“宁儿,你表姨母今日还念叨你小时候偷她金步摇的事呢。”薛兮宁起身替母亲卸了珠钗,手触到她耳后冻得发红的皮肤,心头一紧:“母亲去国公府怎的不坐车帷?”
“坐车帷闷得慌。”贺婉贞拉着她在炕边坐下,掌心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你表姨母说...萧殿下这两日往内务府跑得勤,说是备两份聘礼。”她声音轻得像片雪,“宁儿,可是要...”
薛兮宁垂眸替母亲理着被角,锦被上的并蒂莲绣得歪歪扭扭——是她十二岁时非要给母亲绣的,“萧殿下的心思,我哪能全猜透?”她抬头时笑得狡黠,“不过母亲放心,如今薛府要靠我撑着,二房盯着我的月例,贺家那位盯着我的院子,萧殿下若肯给我个名份,总比被人当软柿子捏强。”
贺婉贞的手指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腕。
烛火在铜烛台里噼啪作响,照见她眼角泛的红:“是娘没本事,让你这么小就得...”
“娘。”薛兮宁打断她,将脸贴在母亲肩头,“我选的路,我自己走得稳。”
夜更深了,贺婉贞的呼吸渐渐匀了。
薛兮宁掀了锦被坐起,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妆奁上,映出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发间那支羊脂玉簪是前日送的,此刻正贴着耳垂,温温凉凉的。
她伸手解开发髻,乌发如瀑垂落,指尖掠过发间未拆的绒花,忽然轻笑出声。
明日晨起,她想试试松散发髻是什么模样。
那些总说她“没规矩”的老夫人,见了怕是要气歪了鼻子。
次日卯时三刻,许春柳捧着檀木妆匣跨进内室时,正见薛兮宁倚在镜前,乌发如瀑垂至腰际。
“姑娘...”小丫鬟手里的螺子黛差点掉地,“昨儿您说要松散发髻,可这...不合规矩啊。”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垂落的青丝,声音发颤,“前儿大太太还说,未出阁的姑娘散着头发像什么话...”
“规矩是人定的。”薛兮宁对着镜子抿唇一笑,伸手拨了拨额前碎发。
镜中映出窗纸上渐亮的天光,她想起昨夜派人送来的那支玉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匣最上层,羊脂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去把我那支珊瑚步摇拿来。”她声音轻得像片云,“松发散着,插支步摇倒也别致。”
许春柳手忙脚乱翻出步摇,金托上的红珊瑚在发间颤巍巍的。
薛兮宁站起身时,裙角扫过满地晨曦,倒比往日束着发髻时多了几分肆意。“走吧。”她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该去前厅受礼了。”
前厅的檀香刚燃到第二柱,桂英正踮脚调整供桌上的蜜枣盘,余光瞥见那团乌发时,手一抖,蜜枣骨碌碌滚了半地。“大...大姑娘。”她慌忙蹲下捡蜜枣,发顶的银簪子歪到耳后,“您这发式...”
“桂妈妈可是嫌我这样不好看?”薛兮宁踩着满地蜜枣走过去,绣鞋尖沾了点蜜渍也不在意。
堂下站着的薛氏族人原本都垂着头,此刻全抬了眼——三堂兄薛砚之穿着玄色直裰,腰板挺得比平时直了三分;四表妹攥着帕子的手青筋凸起;连最古板的五叔公都从茶盏后探出半张脸,茶沫子沾在胡子上。
“好看!”薛砚之突然粗着嗓子开口。
这位表兄生得虎背熊腰,从前见了薛兮宁总躲得远远的,此刻却挤到最前面,脖颈涨得通红,“大姑娘这样...这样才像画里的仙子!”他说完又觉不妥,挠了挠后脑勺,“我、我娘昨儿还说,大姑娘如今是要攀高枝的人,自然得有不一样的讲究!”
满厅寂静。
薛兮宁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手,指甲盖儿上染的丹蔻在晨光里发亮——她早让李知书去庄子上给这些表亲送了冬衣,又托贺彦祯给三堂兄的布庄引了位胡商。
人心都是秤,谁对他们好,自然要捧谁。
“三表哥说的是。”她抬眼时笑意清浅,“既然大家都来了,便按规矩行礼吧。”
厅外突然传来小丫鬟的尖嗓:“萧瑜童公主的贴身侍女碧桃到——”
碧桃掀帘进来时,手里的珊瑚珠串晃得人眼花。
她原是要端着公主的派头,可目光扫过满厅站得笔挺的薛氏子弟,又落在薛兮宁散着的发间那支步摇上,喉咙动了动,声音软了三分:“薛大姑娘,公主说鹭鸶园的早茶备好了,着奴婢来请您。”
“有劳碧桃姐姐。”薛兮宁转身对薛砚之笑,“三表哥不是说要去西市看新到的蜀锦?
正好顺路送我一程。“
“哎!”薛砚之应得山响,带着身后几个表兄往厅外走。
碧桃看着这黑压压一片人,珊瑚珠串差点从手里滑下去——她原想让薛兮宁独自来,好让她在众贵女面前出丑,可此刻这阵仗,倒像哪家的嫡公主巡行。
鹭鸶园的朱漆门刚推开,园里的说话声便戛然而止。
乔玉珏正捏着茶盏和柳氏女说话,见着这阵势,茶盏“当啷”掉在石桌上;几个相熟的贵女挤在廊下,绢帕掩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连向来端着的老夫人都放下了茶盏,檀木佛珠在指节间转得飞快。
萧瑜童站在池边的九曲桥上,月白斗篷镶着银鼠毛,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原以为薛兮宁不过是仗着几分青眼的狐媚子,此刻看着那支步摇在发间轻颤,身后跟着的薛氏子弟个个昂首挺胸,喉咙里像塞了块冻硬的枣泥——这哪是她要踩的小角色,倒像突然拔节的青竹,扎得人眼疼。
“阿宁来得晚了。”薛兮宁踩着青石阶上桥,发间步摇随着脚步轻晃,“让公主久等了。”
萧瑜童望着她身后密匝匝的人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原想借早茶会让薛兮宁出丑,可此刻满园的目光都黏在那袭月白裙裾上,连向来眼高于顶的柳氏女都直勾勾盯着薛兮宁发间的珊瑚步摇——这哪里是出丑?
分明是薛兮宁借着她的园子,把身价又往上抬了一截。
“不晚。”她扯出个笑,声音比池水冷三分,“正说要尝尝西番国进的葡萄酿。”
薛兮宁接过碧桃递来的酒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余光扫过廊下的乔玉珏,那姑娘正攥着帕子绞来绞去,耳坠子晃得人心慌——她记得前日在茶楼,有人说乔玉珏曾往游湖的船上塞过手脚。
“这酒好香。”她举盏对萧瑜童笑,“倒让我想起上月游湖时,有人推了个小丫鬟下水。
也不知那推人的主儿,可敢像这酒一样,坦坦荡荡站出来?“
廊下传来帕子撕裂的轻响。
乔玉珏的脸瞬间白得像雪,手指死死抠住廊柱上的雕花。
薛兮宁垂眸抿了口酒,酸甜的酒液漫过舌尖——这一局,她不过刚掀开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