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被狐皮褥子吸去大半,薛兮宁的指尖陷在柔软的毛里,能触到粗麻衬底的经纬。
的沉水香混着车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香,在狭小的空间里织成张网,裹得人呼吸都轻了些。
“柳公子的字,倒像能凿进石头里。”她垂眸理着袖口金线,声音放得像春夜的雨,“从前在书里见穷酸书生中举后性情大变,原以为是话本夸张——可看他方才写‘真’字时,笔锋恨不得戳破纸背。”
的目光从她微翘的发尾移到她攥着帕子的手上。
那方素绢被绞出几道褶子,像朵蔫了的玉兰。
他屈指叩了叩车窗,车外马蹄声立刻缓了半拍:“薛姑娘是在说,人处逆境时,连笔锋都带着怨气?”
“是说...困在泥里的人,总盼着有人拉一把。”薛兮宁抬眼,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尾一点薄红,“就像...就像我从前总盼着贺家哥哥拉我出那口枯井。”
车厢里静了静。
腰间的螭纹玉牌撞在车壁上,发出清响。
他忽然倾身,指尖掠过她耳后垂落的珍珠坠子:“薛姑娘现在,还盼着谁拉你?”
这句话像颗火星掉进油里。
薛兮宁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她原打算绕着弯儿探他心意,此刻却突然想起昨日在祠堂听见的私语——贺彦祯说“要娶的是镇北侯嫡女”,说“薛兮宁不过是颗棋子”。
“我想问殿下一句。”她猛地攥住他手腕,面纱彻底滑到颈间,“殿下...是要娶我吗?”
最后一个字尾音发颤,像片被风卷起来的银杏叶。
的手腕在她掌心里滚烫,连脉搏都清晰可触。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薛府西院的暗桩说,昨日亥时三刻,薛兮悦溜进贺彦祯的书房,出来时袖中鼓鼓囊囊。
“薛姑娘愿意做侧妃吗?”他反握住她的手,指腹碾过她掌心的薄茧,“正妃之位...早有主了。”
这句话像兜头浇下的冰水。
薛兮宁的指尖瞬间冰凉,连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靖王印,忽然想起上个月宫宴上,镇北侯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家阿柔最是心善”,想起那时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她时像扫过一片云。
“侧妃...”她重复这两个字,喉咙发紧,“殿下是觉得,薛家养女配不上正妃之位?”
“薛姑娘是薛府嫡女。”拇指摩挲她腕骨,“可靖王府的正妃,要能在金銮殿上替本王挡箭,要能在北境军粮短缺时,把镇北侯的二十万石粮草送到本王帐前。”
他松开手,退回到车壁边。
蟒纹披风滑下肩头,露出里面玄色锦袍,领口的金线暗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你只消做本王的薛姑娘,不好么?”
薛兮宁望着他眼底的暗潮,忽然明白过来——贺彦祯说的不错,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两情相悦。
她从前装病摆烂想躲的漩涡,原来不是贺彦祯的掌控,而是这深宫里的权力棋盘。
“殿下可知道,我从前最怕的就是‘侧妃’二字?”她扯了扯嘴角,把帕子重新叠平整,“怕被人说‘上不得台面’,怕连自己的孩子都要管别人叫母亲。”
车外突然传来马的嘶鸣。
车夫的吆喝声猛地拔高,惊得车内烛火晃了晃,在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薛兮宁扶住车壁,透过车窗缝隙看见前面的街道上,几匹快马正横冲过来,马上的玄衣卫腰间绣着镇北侯府的云纹。
已经扣好披风,指尖搭在车帘上:“看来有人等不及要见薛姑娘了。”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急刹。
薛兮宁往前栽去,撞进怀里。
他身上的沉水香裹着青草气扑面而来,混着车外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像根细细的针,扎进她发顶。
车帘被冷风卷起半幅,薛兮宁的发尾扫过锁骨处的玄玉扣,撞得那玉扣在两人之间晃出细碎的光。
车外突然炸响一声“停驾”,尾音带着破音的颤,像被人掐住喉咙的鸦。
的手臂先一步圈住她腰肢,将她往车厢里带了带。
他的指节抵在她脊椎骨上,隔着两层锦缎都能感觉到他肌肉紧绷的力度。
车外传来杜鸿舟低喝:“皇长子殿下,靖王车驾非召不得近——”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截断了喉咙。
薛兮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方才还浸在“侧妃”二字的冰水里,此刻又被这声“皇长子”激得寒毛倒竖。
上回见萧承魏还是在元宵灯市,他穿着月白锦袍站在灯树底下,说要请她看最亮的星灯。
可现在这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混着粗重的喘息,正一下下叩着车帘:“阿宁,阿宁你在里面是不是?”
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别怕。”这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块压舱石,让她晃得发晕的脑子勉强稳住半分。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个“你”字,却被车外的声音盖了过去。
“阿宁!”那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我求过父皇了,求他收回赐婚的旨意。可他说镇北侯的嫡女能替我拢住北境军,说你薛家养女——”说到“养女”二字时,他像是被什么哽住,顿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说你薛家养女当不得太子妃。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你……”
薛兮宁的耳尖嗡嗡作响。
她想起上个月宫宴,萧承魏的母妃贤妃拉着她的手说“阿宁生得真像我故去的妹妹”,想起那时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她时像扫过一片云。
原来“养女”二字,竟是皇帝驳回赐婚的由头?
可她明明是薛府嫡女,薛家老夫人亲手抱到祠堂上了族谱的——除非……
“阿宁你开开门!”车帘被人攥住,剧烈的晃动带得车厢都晃了两晃,“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见的车驾往灵馐阁去了。你是不是怪我没护好你?我这就去求父皇,求他把太子妃的位置留给你,求他……”
突然松开手,转身将车帘掀开三寸。
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薛兮宁看见车外站着个形容狼狈的男子:月白锦袍沾着泥点,冠缨散了半边,发尾还挂着草屑,哪里是从前那个端方持重的皇长子?
他的手死死抠着车帘边缘,指节泛白,眼尾通红,活像只撞了南墙的困兽。
“萧承魏。”的声音像块冰,“你可知私闯亲王车驾是什么罪?”
萧承魏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越过,落在薛兮宁藏在阴影里的脸上。
他突然跪了下去,雪水浸透他的膝头:“阿宁,我知道你从前总说我迂腐,说我只会背圣贤书。可我现在知道了,情爱比圣贤书重千倍万倍。你从前总说想嫁个能护着你的人,我现在就能护你——我这就去求父皇,就算不当太子,我也要娶你……”
薛兮宁的喉咙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想起自己刚穿书时,原主确实对萧承魏有过几分少女的春心:他会在她被罚跪祠堂时送姜茶,会在她被庶妹推下水时跳进去救人。
可后来贺彦祯出现了,那个会替她揉红了的膝盖、会在她被说“养女”时捏碎茶盏的义兄,让原主把心偏到了贺家。
而她呢?
她不过是想躲在薛府装病,怎么就成了两个皇子拉扯的线?
“殿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您从前说最厌话本里的纠缠,怎么今日倒像话本里的痴儿?”
萧承魏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踉跄着站起来,指尖几乎要碰到薛兮宁的衣袖:“阿宁你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会说我傻,会说‘萧哥哥若真要娶我,便该把姜茶换成蜜饯’……”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擦过嘴角,露出抹刺目的红,“我昨日在御书房跪了整夜,求父皇收回旨意,求他……”
“够了。”突然伸手,将薛兮宁往身后带了半步。
他的披风垂落,像道玄色的墙,将薛兮宁与车外的风雪隔开。
薛兮宁这才发现,他的指尖在发抖——不是害怕的抖,是压着怒火的颤。
“杜鸿舟,”他声音平稳得像是刻在碑上的字,“送皇长子回东宫,就说本王会亲自向皇帝请罪。”
“你不能——”萧承魏的话被杜鸿舟的动作截断。
两个玄衣卫架住他的胳膊,他却仍伸着脖子往车厢里看,“阿宁!阿宁你等等我!我明日再来,我……”
马蹄声渐远,车外只剩下雪粒子打在青石板上的细碎声响。
薛兮宁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锦缎黏在皮肤上,凉得人发颤。
她望着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他方才说“正妃之位早有主了”——难道那个主,就是镇北侯的嫡女?
可萧承魏又说皇帝因“养女”驳回赐婚,难道薛家……
“薛姑娘。”突然转身,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方才的话,你信几分?”
薛兮宁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靖王印,忽然觉得这车厢里的沉水香都变了味。
她想起贺彦祯在祠堂说的“棋子”,想起萧承魏眼底的血丝,想起自己原主的痴恋最终落得个香消玉殒——原来这漩涡从来不是贺彦祯,是她自己,是这些将她当作棋子的人。
“殿下觉得,我该信几分?”她反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车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吆喝:“回薛府了——”
薛兮宁下意识往车帘外看。
雪地里,薛府的朱漆大门在雪幕里若隐若现,而门廊下,有道月白身影正倚着灯笼柱,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炒栗子。
是贺彦祯。
他的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雪,精准地落在马车上。
嘴角勾起的笑,像根细针,扎进薛兮宁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