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寒夜残灯,傀儡的枷锁
夜幕像一块沉重的玄色锦缎,将遵化城彻底笼罩。城墙上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暗红,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风卷着血腥味和焦糊味掠过青石板街道,卷起地上的碎布、断箭和干枯的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城门口的尸体已被八旗兵草草拖到东侧的空地上,堆叠成半人高的尸山,仅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黄土,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尸体开始腐败的酸臭,连天上的寒月都被染得泛着淡红,透着一股阴森的死寂。
吴三桂的临时营帐设在原遵化县衙内,曾经悬挂“明镜高悬”匾额的正堂,如今匾额早已被摘下,只留下墙上一道浅淡的痕迹,像是被抹去的尊严。帐外挂着两盏昏黄的油灯,灯芯被夜风刮得微微跳动,灯油顺着灯盏边缘缓缓滴落,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油洼,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极了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境。
他坐在案前,正亲手擦拭那套伴随多年的玄铁甲。甲片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痕,最深的一道几乎贯穿甲片,那是当年在宁远城下与后金兵厮杀时留下的;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血块,暗红发黑,是遵化之战的痕迹。他动作缓慢地卸下铠甲,露出里面渗血的月白衬袍——肩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白色纱布被鲜血浸透,晕开一片刺目的红,连抬手时,都能感觉到伤口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额角不自觉地渗出细密的冷汗。
“吱呀”一声,帐门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张勇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他额头上缠着白色纱布,纱布下的伤口隐隐渗出血迹,脸色苍白得像冬日里的积雪,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白杨树。他左手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放着两个白面馒头,是特意从伙房给吴三桂留的。
“将军,医官刚熬好的伤药,加了当归、三七和血竭,能止血止痛,您趁热喝吧。”张勇将药碗轻轻放在案上,瓷碗与木案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的目光落在吴三桂苍白的脸上,看着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方才清点完物资,粮草还够支撑两日,但药材快见底了,尤其是治刀伤的金疮药,只剩小半罐。弟兄们的伤口大多化脓了,有的甚至开始发低烧,医官说……说再没有药材,怕是要生坏疽,到时候只能截肢保命。”
吴三桂没有立刻端药,只是伸手拿起案上的羊皮地图。那是多尔衮傍晚派人送来的,边角绣着精致的云纹,中间用朱砂标注着从遵化到北京的路线,沿途的关卡、驿站、河流甚至村落都标得一清二楚,连大顺军可能设防的炮位、壕沟位置都用小圆圈圈出,细致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指尖缓缓划过“通州”二字,那里是北京的门户,素有“京畿锁钥”之称,城墙高厚,护城河宽阔,李自成必然会派精锐把守——多半是他麾下最勇猛的权将军刘宗敏,明日的一战,恐怕比遵化之战还要惨烈数倍。
“多尔衮那边怎么说?”吴三桂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疲惫,他抬起眼,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连眼球都泛着浑浊的血色,显然是一夜未眠。
“镶白旗的穆里玛将军带了五十个八旗兵过来,说是‘协助’我们看管粮草和伤兵。”张勇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里带着隐忍的愤怒,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说白了,就是来监视我们的!方才我去粮仓查看,那些八旗兵叉着腰站在门口,个个满脸倨傲,连我们的伙头军要进去取米都不准。领头的那个叫巴图的旗兵,还指着老周的鼻子骂,说我们是‘降兵’,是‘鞑子的狗’,不配碰大清的粮草!老周气不过顶了一句,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打了两拳,嘴角都破了。”
吴三桂握着地图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连带着肩膀的伤口都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凉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缓缓道:“知道了,让老周别往心里去,给点伤药敷上。告诉弟兄们,别跟八旗兵起冲突,忍着。”
“忍着?”张勇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甘和愤怒,那双总是带着锐气的眼睛,此刻像是要喷出火来,“将军!弟兄们拼了命拿下遵化,死伤过半,李小栓、王老六他们连全尸都没留下,换来的就是‘降兵’的称呼?那些八旗兵在后面坐享其成,连马都没下过,现在还敢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口气,我们咽不下!”
“不然呢?”吴三桂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拿起案上的药碗,滚烫的汤药入喉,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从舌尖苦到心底,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父帅还在李自成手里,陈姑娘也下落不明,多尔衮握着我们的把柄,像握着一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除了忍,还有别的选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痛苦,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指尖轻轻摩挲着药碗边缘,像是在寻找一丝慰藉。
张勇沉默了,他看着吴三桂眼底的痛苦,看着他肩膀上渗血的伤口,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模样,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无奈和不甘。他转身走到帐门口,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将军,方才赵大三来报,有十几个弟兄想连夜逃走,带头的是老兵刘二。他们说,遵化城里的血溅到脸上时,他们连刀都握不稳了,实在不想再杀自己人了。”
吴三桂握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汤药溅出几滴,落在地图上的“通州”二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无法抹去的血渍。他闭了闭眼,脑海里瞬间闪过李小栓临死前的模样——那个十六 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却被一支流箭射穿了喉咙,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眼神里满是恐惧和不解;又闪过李过倒下时的面容,他胸口插着自己的断水刀,鲜血染红了猩红的铠甲,临死前还睁着眼睛,嘴里喃喃地骂着“叛徒”。
“把他们带过来吧,我见见他们。”吴三桂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不多时,赵大三就带着十几个士兵走进了营帐。赵大三的左臂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的脸上满是为难,一边走一边低声劝着身后的士兵:“弟兄们,有话好好跟将军说,将军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他心里比我们更难受。”
这些士兵个个面带疲惫,有的身上还缠着渗血的纱布,有的连鞋子都破了,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脚趾缝里还沾着泥土和血迹。他们的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挣扎,像一群迷失在黑暗中的羔羊。为首的刘二约莫四十岁,脸上布满了风霜,额头上一道深疤从左眼延伸到右脸颊,那是天启七年在宁远抗金时留下的,当时他替吴三桂挡了一刀,差点丢了性命。他跟着吴三桂打了十年仗,从宁远到山海关,手上沾过后金兵的血,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刀砍向自己的同胞。
“将军……”刘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们……我们实在受不了了。遵化城里的人,跟我们一样都是汉人,都是爹娘生养的,有的还是十 五六岁的孩子,我们砍下去的每一刀,都像砍在自己心上。我们不想再做汉奸了,就算是死,就算是被八旗兵抓起来砍头,也不想再杀自己人了!”
“将军,放我们走吧!”一个叫李柱子的年轻士兵也跟着跪下,他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肩膀上缠着纱布,是遵化之战时被滚石砸伤的,“我娘还在家等着我,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杀自己人,不想让她被人戳脊梁骨!”
其他士兵也纷纷跪下,有的甚至开始抽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将军,我们想回家,哪怕是种地,哪怕是饿死,也不想再打仗了!我们不想让家里人因为我们做汉奸而抬不起头!”
吴三桂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的脸上满是痛苦和绝望,像极了当初在山海关时的自己——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家国,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两边都是割舍不下的牵挂,却只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帐内只剩下士兵们压抑的哭声和油灯跳动的声响,过了很久,吴三桂才缓缓开口:“你们想走,我不拦着。但是,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他站起身,走到刘二面前,蹲下身,声音低沉而沙哑,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河水:“出了遵化城,方圆百里都是八旗兵的眼线,他们骑着快马,拿着你们的画像,只要你们一出去,就会被当成逃兵抓起来。多尔衮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到时候不仅你们会死,你们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男的充军到宁古塔,女的没入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你们能侥幸逃出去,李自成的人要是知道你们曾跟着我打大顺军,你们的家人一样会被抓起来问罪,你们想过这些吗?”
刘二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和绝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声音颤抖:“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一辈子做汉奸,一辈子杀自己人吗?我们不想这样啊!”
“我不知道。”吴三桂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刘二的肩膀,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皱了皱眉,“但我知道,我们现在不能逃。只要我们还有用,多尔衮就不会对我们的家人怎么样;只要我们拿下北京,救出父帅和陈姑娘,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所谓的“一线生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奢望。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士兵,语气坚定了几分:“想走的,我给你们每人十两银子,两斤干粮,还有我亲笔写的路引,让你们能走得远一些。但你们要想清楚,外面的路,比战场更难走——八旗兵的追杀,大顺军的猜忌,还有沿途的饥荒和瘟疫,每一样都能要了你们的命。不想走的,就留下来,跟着我,等拿下北京,我保证,一定会给弟兄们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流血。”
士兵们沉默了,他们看着吴三桂苍白的脸,看着他肩膀上渗血的伤口,看着他眼底的痛苦和挣扎,终究还是有人摇了摇头:“将军,我们还是想走,就算是死,也不想再杀自己人了。”
吴三桂点了点头,没有再劝。他转身从床榻下的木箱里取出一锭锭银子,又拿起纸笔,亲手写了路引,盖上自己的私印。赵大三捧着银子和干粮过来,吴三桂亲手递给刘二:“拿着吧,路上小心。如果……如果能活下来,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别再打仗了。”
刘二接过银钱、干粮和路引,双手颤抖,“噗通”一声又跪下,给吴三桂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谢将军成全!将军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其他想走的士兵也纷纷磕头,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营帐,他们的背影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落寞和决绝,像一片片被寒风卷走的落叶。
看着这些士兵离开的背影,吴三桂的心里满是痛苦和愧疚。他知道,这些人出去,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但他却无能为力。他就像一个被绑在战车上的傀儡,连保护自己弟兄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绝路。
“将军,您别太自责了,这不是您的错。”张勇走上前,递过一个白面馒头,“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垫垫肚子吧。”
吴三桂接过馒头,却没有胃口,只是捏在手里,馒头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粗犷的八旗兵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吴三桂!摄政王有请!速速随我过去!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吴三桂心里一紧,他知道,多尔衮深夜找他,一定没好事。他将馒头放在案上,整理了一下衣襟,又将渗血的纱布重新裹紧,对张勇道:“看好弟兄们,别让他们跟八旗兵起冲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忍着。尤其是赵大三,让他看好伤兵,别出乱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跟着那个叫巴图的八旗兵,朝着多尔衮的营帐走去。
多尔衮的营帐设在遵化城的中心,原本是一座富商的宅院,朱漆大门,青砖黛瓦,如今却被八旗兵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站着两个手持弯刀的旗兵,眼神锐利如鹰。走进院内,随处可见堆积的粮草和兵器,几个八旗兵正围着一个火盆喝酒吃肉,笑声粗犷,与周围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营帐内更是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狼皮画卷,描绘着草原上群狼捕猎的场景,透着一股原始的凶悍。帐中央燃着一个巨大的铜制火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与帐外的寒冷形成天壤之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马奶酒的香气,桌上摆着精致的银器,里面盛着烤羊腿、奶酪和美酒,处处都透着八旗贵族的奢华和傲慢。
多尔衮坐在一张铺着完整东北虎皮的椅子上,虎皮毛色光亮,虎眼镶嵌着两颗黑色的宝石,显得格外威严。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上面绣着五爪龙纹,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珍珠和翡翠的玉带,手里拿着一个白玉酒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却满是审视和算计,像一头正在打量猎物的野狼,让人不寒而栗。
“吴将军来了,坐吧。”多尔衮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鹿皮的椅子,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仿佛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吴三桂只是他的臣子。
吴三桂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心里却像绷着一根弦,时刻不敢放松。他知道,多尔衮深夜找他,一定是为了明日攻打北京的事,或许,还有对他的试探和警告。
果然,多尔衮喝了一口酒,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压迫感:“吴将军,明日就要攻打北京了,本王听说,你的弟兄们有些动摇?甚至还有人想逃?”
吴三桂心里一沉,果然,军营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多尔衮的眼睛。他连忙起身抱拳道:“摄政王多虑了,弟兄们只是连日作战,有些疲惫,休息一晚就好了,绝不会影响明日的战事。至于那些想逃的士兵,不过是些胆小怕事之辈,末将已经处理好了,绝不会让他们影响军心。”
多尔衮笑了笑,放下酒杯,酒杯与银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吴三桂,像一把锋利的刀,要将他的心思彻底看穿:“吴将军,本王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利用你,让你带着关宁铁骑杀自己的同胞,心里不好受?是不是觉得,本王待你太薄,让你受了委屈?”
吴三桂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知道,多尔衮什么都知道,他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在多尔衮面前,他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痛苦、挣扎和不甘,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但你要记住,”多尔衮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像冬日里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缝都疼,“你现在是大清的人,你的命,你弟兄们的命,你父亲吴襄和陈姑娘的命,都握在本王手里。你要是敢有二心,敢跟本王耍花样,本王不介意让关宁铁骑,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到时候,不仅你会死,你的父帅,你的陈姑娘,还有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弟兄,都会为你陪葬!”
吴三桂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看着多尔衮冰冷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杀意。他知道,多尔衮说得出做得到,这个男人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就像多尔衮手里的一把刀,只能任由多尔衮摆布,哪怕这把刀已经沾满了自己人的鲜血,已经快要崩裂,也不能有丝毫的反抗。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比起心里的绝望,身体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本王知道你辛苦。”多尔衮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像极了一个温柔的猎人,正在安抚落入陷阱的猎物。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亲自给吴三桂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银杯中晃动,泛着诱人的光泽,“你为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遵化一战,若不是你把关宁铁骑拼到死伤过半,本王也不会这么快拿下这座城。本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将酒杯递到吴三桂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 惑:“只要你明日拿下通州,打开北京的门户,本王一定兑现承诺——封你为平西王,让你镇守云南,世代相传,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本王还可以答应你,攻下北京后,让你亲手杀了李自成,为你死去的同胞报仇,为你关宁铁骑那些战死的弟兄报仇。”
吴三桂看着那杯酒,酒液里映出自己苍白而疲惫的脸,像一个陌生的傀儡。杀了李自成,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为李小栓、李过那些倒在血泊里的人报仇——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忍不住动摇。可他更清楚,这不过是多尔衮的又一个诱饵,用来让他更加卖命,让他心甘情愿地做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末将……谢摄政王恩典。”吴三桂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语气里带着一丝麻木,一丝绝望。他伸出手,接过酒杯,指尖微微颤抖。
多尔衮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好了,回去吧,好好休息。明日卯时三刻,准时出兵,你依旧担任先锋,为大军开路。记住,别让本王失望,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吴三桂握着酒杯,起身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出营帐。帐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像无数把冰刀,刮在他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没有喝酒,只是将酒杯里的酒液倒在地上,冰冷的酒液渗入泥土,很快就被寒风冻成了冰渣。
他抬头望向夜空,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只剩下几颗星星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这个傀儡。远处八旗军的营帐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那是胜利者的狂欢,却衬得他更加落寞。他知道,明日攻打通州,又将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又将有无数的同胞倒在他的刀下。而他这把傀儡的刀锋,还将继续沾染着同胞的鲜血,直到被多尔衮彻底利用完,然后被无情地抛弃。
他缓缓地走回自己的营帐,帐外的油灯依旧昏黄,灯芯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的剪影。张勇一直守在帐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将军,没事吧?多尔衮没为难您吧?”
“没事。”吴三桂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明日卯时三刻出兵,我们担任先锋,攻打通州。你去通知弟兄们,今夜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是,将军。”张勇应了一声,看着吴三桂疲惫的模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去传令了。
吴三桂走进帐内,帐内的油灯还在燃烧,灯油已经快见底了,灯芯跳动得越来越微弱,像是在为他的命运叹息。他走到案前,重新拿起那张羊皮地图,指尖再次划过“通州”二字,指甲几乎要将地图戳破。他的眼神里满是决绝,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明日,无论多么惨烈,他都必须赢,为了父帅,为了陈姑娘,也为了那些还活着的弟兄。哪怕他是一个傀儡,哪怕他的刀锋沾满了同胞的鲜血,他也必须走下去,直到走到路的尽头。
他拿起案上的断水刀,刀身泛着冷冽的寒光,刀刃上还残留着遵化之战的血渍。他用布轻轻擦拭着刀身,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告别什么,又像是在迎接什么。“明日,又要让你染血了。”他低声喃喃,声音里满是苦涩,“只是这一次,染的还是同胞的血。”
夜色渐深,遵化城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在街道上呼啸,卷起地上的碎石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明日的血战奏响序曲。关宁铁骑的营帐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伤口疼痛的呻吟声,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吴三桂坐在案前,一夜未眠。他看着帐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从漆黑到泛白,再到露出一丝鱼肚白,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卯时三刻,号角声准时响起,悠长而嘹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吴三桂站起身,穿上那套沾满血污的玄铁甲,系好铠甲的系带,然后拿起断水刀,走出营帐。
帐外,关宁铁骑的士兵们已经列队完毕,他们个个面带疲惫,有的身上还缠着纱布,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挣扎,却又带着一丝不得不战的决绝。张勇、赵大三站在队伍最前面,看着吴三桂,眼神里满是担忧。
不远处,八旗军的队伍也已经集结完毕,穆里玛骑着高头大马,脸上带着倨傲的笑容,看着关宁铁骑的士兵,眼神里满是不屑。多尔衮站在队伍中央,穿着一身耀眼的铠甲,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视着所有人。
“吴将军,时辰到了,可以出发了。”多尔衮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举起断水刀,声音沙哑却坚定:“弟兄们,出发!”
队伍缓缓移动,朝着通州的方向前进。吴三桂骑在马上,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是疲惫不堪的关宁铁骑,再后面是意气风发的八旗军。他看着前方的道路,那条通往北京的路,像是一条铺满鲜血的不归路。
寒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眯起眼,眼神里满是决绝——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须走下去,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永世背负骂名,他也别无选择。
他这个傀儡,只能在这条充满血和泪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直到刀锋崩裂,直到生命的尽头。而通州的血战,不过是他傀儡生涯中,又一场沾满鲜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