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苏蒂温柔又霸道地命令他去休息,但森穆特哪里睡得下去?她去议政厅之后,他就去厨房,借着帮琴收拾烂摊子的名义,从她嘴里套烧烤秘诀,搞得琴都开始怀疑他想抢走自己“结绿宫御膳房总管女仆”的地位。然后他又去找提伊商讨布防安排,找其他侍卫了解情况,直到中午过后,才终于感到困倦,从莲花池里照照自己,确实一脸疲惫,两眼通红,想到她若发现自己没有听话休息,肯定要发火,自己也总不能让她看见这副模样,必须得神采奕奕地去见她,这才下决心回到自己在侍卫集体宿舍里的房间去睡觉。
他大约的确是太累了,这一睡就睡到月上中天。
苏蒂驻足在门外,举手想推门,却犹豫起来,心里怦怦乱跳,仿佛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到侍卫的住处来,借着找提伊商量正事的名义,还特意真的到提伊房间里去没话找话地谈了半天,顺带探听出森穆特的房间所在。然后她找借口支开提伊,悄悄来到他门前。
要是被人撞见自己跟他独处一室,不知又会编排出多少更不堪的流言蜚语。可她又那么渴望见到他——不单是见到他本人,还想见到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都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更想见到他因为自己到来而惊喜莫名的神情。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碰到木门温暖粗糙的触感,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它。
里面一片漆黑。她心里一阵不安,正想立刻退出去,却见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着四四方方的小房间,房里没有多余的杂物,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副桌凳,弓箭和佩剑都挂在墙上。
他还在床上沉睡着。
她爱怜地微笑了一下,走进屋里,轻手轻脚掩好门。桌面油灯旁放着燧石,她打了好几次,才算把灯点亮了。
他安静地睡着,呼吸深长,睫毛密密实实地覆下来,像他那只永远在警戒和翱翔的巴鸟,终于敛起了翅膀,栖息在巢中。他修长的剑眉很好看,惹得她想用指尖轻轻描画一下,又怕把他惊醒。端正挺直的鼻梁,在被日光镀成古铜色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紧闭的厚实嘴角微微上翘,不知道在梦里有没有见到自己的影子呢?
她本想悄没声地离开,又想到他若醒来,不知道自己来过,也许会失落难过。于是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想等他睡醒。
房间里萦绕着金属和皮革的冷冽气息,弓弦蜡和擦剑油的细微气味,这从小熟悉的埃及武士的味道,令她安心,而那独属于他的,用泡碱洗过的河边纸莎草的清淡气息,让她感到平静温暖,在议政厅绷紧的心弦,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了。
桌面上除了油灯,还摆着一只稚拙的木刻小狗,她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一番,又发现桌面下有个小抽屉,就顺手把它打开了。
抽屉里排着好几卷东西。面上的一份是布防图,比早上他给她看的时候又增加了许多用简单符号写的批注,还有几处改动。几份从她的藏书室里借来的卷轴,跟他抄写得密密麻麻的练习纸张叠卷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破旧的、被摩挲得油黑发亮的皮革卷包,她好奇地解开扎绳,里面是几件磨损了的青铜刻石凿,中间用旧手帕包着什么东西,展开一看,是一枝金合欢,花枝早已干枯,金黄的色泽也暗淡了,却仍然留存有隐约的馨香。
苏蒂觉得那枝花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在他刚入职侍卫的时候,她与他在万绿湖边散步谈话,随口鼓励了几句,折下来送给他的。
“金合欢是生长在沙漠里,不惧风沙的勇士之花,跟你很配呀。”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手撒下、并非纯粹的善意种子,竟会在他那片深厚而纯净的土壤里,长出为她遮蔽烈日和风暴的参天大树!
森穆特朦胧醒来,看到那个梦中的倩影正坐在他桌前,手里拿着枯萎的花枝沉思默想,油灯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她的脸庞,万籁俱寂,只有门外的水钟滴答有声。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仍在做梦。他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唯恐惊破了这美妙至极的幻境。
然后他的神智渐渐清明,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她就在那里,在他简朴的房间里,坐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手里握着他最隐秘的珍藏……自己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多久?
他本该立即跳起身,滚下床来,跪地请罪,但是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羞赧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她擦了擦眼睛,目光重新移到他身上,才发现他已经醒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目光里是极致的温柔。
苏蒂心下一慌,连忙把花枝放在手帕里重新包上,好像是偷了什么东西被抓包。她的脸颊像被他的目光点燃了,红得像灼灼的花瓣,低下眼睛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来监督某个大傻瓜有没有好好休息……”
森穆特慢慢从床上坐直身子。
她的到来,她的娇态,她甜美的声音和纯真的掩饰……仿佛北方千百个岛屿上所有顶级美酒的宝库同时向他敞开,纳乌萨黑酒的苦冽,亚米尼红酒的甜柔,莱蒂科蜜酒的浓醇……被咸涩清新的海风裹着,带着蓝莲花、乳香和茉莉的馨香,浩荡地扑进他胸怀,熏得他沉醉欲狂。他想在山巅纵马高歌,想一个猛子扎进深不见底的蔚蓝……
但是他怕把那只神迹般歇在他肩头的奇丽蝴蝶惊走了。他的动作极轻极慢,默默无言,只有凝注的目光替他说尽了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话语。
本色的亚麻被单随着他坐起的动作从他肩头滑落,露出了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紧绷的胸膛在心潮激荡中剧烈起伏着,苏蒂似乎都能听到那里面轰鸣的心跳。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想要靠上去感受他的炙热和坚实。这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转过头去,睫毛颤动,两腮滚烫,耳尖都发红了。
突然,门外传来好些人的脚步声,提伊和茜塔夫人的声音在叫:“殿下?您在哪里?”
苏蒂一下子张皇失措,要是被人发现他们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偷情现场。来人的脚步声是从侍卫宿舍的入口传来的,现在要想溜走也来不及了,肯定会被截个正着。
森穆特像猎豹般一跃而起,抓起搭在床尾的战袍迅速套上身,抽出那份布防图平摊在桌面上,然后在苏蒂面前单膝跪地。
苏蒂反应过来,连忙指着布防图说:“森穆特士官,这里的防卫要再加强一点……”
“遵命,殿下!”
提伊闻声推门进来,看到苏蒂坐着,森穆特跪着,两个人一本正经地讨论布防问题,跟刚才苏蒂在他房间里一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只是总觉得两人的神情,隐隐有哪里不对劲。
第二天,苏蒂依旧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用余光在周围搜寻森穆特的身影,尽管她自己要求他休息两天,今天还是第二天呢。
但是她瞥见他果然又出现在岗哨位置上,两人目光交缠的那一刹那,心里都是一阵甜蜜悸动,一个连忙转过头去跟提伊说话,一个假装躬身行礼来掩饰。
经过昨晚险些被发现的惊魂一刻之后,森穆特也不敢再去看她晨妆了,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守财奴看着一握金砂白白地从指缝里溜走。此刻看到她仍戴着昨天他为她挑选的圣甲虫项链,心里又是一甜,竖起耳朵听她在跟提伊说什么。
“提伊,叫侍卫们集合一下。”
侍卫们很快集合在中庭。苏蒂平静了一下心绪,对他们说:
“大家最近都辛苦了,我都看在眼里。本来呢,应该让大家放松一下,但放松的时候最容易被偷袭,这点,各位都是军中遴选的精英,应该都很明白。集合是想要大家各自通知家人,这段时间非必要尽量不离开王室领地。我不希望给各位的家人带来什么危险,更不希望大家对家人的情义被某些人用来危害你们的忠心。”
“遵命,殿下!”众人一起应道。
“解散。两位统领留下来一下。”
提伊和森穆特留下来。她对提伊说:“森穆特有另外任务,明天起不排他值班了,把他腾出来。”
“是,殿下。”
“你也下去吧。”
两人终于又有了一点点单独相处的空间了。
“森穆特士官~”她双颊绯红,笑涡隐隐,故意用昨晚情急之下过分正式的官称叫他,好像那是个想起来就好笑的梗,“猜猜看我打算派你出什么任务?”
森穆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昨夜的心醉神迷和惊险后怕犹自让他头皮发麻,但刀头舔蜜,拿命博她一笑,有什么不值得?
“殿下大概认为我在保护证人上有什么天分。”他也微笑,“从王城送信到白垣城大概五天,从白垣城逆流坐船到王城大概要十天,算起来也快到了。”
笑意荡漾开来,她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聪明。还要提醒你一下,结绿宫向来的规矩是待客如待主,还记得你也享受过一回吗?”
他怎么会忘记呢?当初她化妆成小黑奴与自己比剑,又在酒里下药把他迷晕,“拐带”到了结绿宫当侍卫。那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古灵精怪的“黑孩子”,却是神明注定他要永远去爱的姑娘。
“遵命,属下这就去把人迷晕带回来……”他笑着调侃。
“胆子大了,都敢翻旧账了吗?”她娇嗔道,“我是说来了以后的招待。”
“我可没法像铃那样伺候‘更衣’。”他笑道,在她羞恼之前补充,“但我会把老书吏保护好的。”
“老人家嘛,总会有点怪脾气。不管要干什么,你顺着他就行。”她仿佛还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属下遵命。”他标准地回答,但他那双炽热的黑眼睛一点也不标准,苏蒂不由得想起,阿蒙曾评价他有一双“犯上作乱”的眼睛,那大约就是这样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期待被他真的“犯上作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