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钟鸣寻踪 上
清虚古观的晨钟在卯时准时响起,沉雄浑厚的声波穿透稀薄的朝雾,在金红色的霞光中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沈沛君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庭院中央,军装肩头早已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露水。她已在此纹丝不动地伫立了整整两个时辰。当那宏大的钟声掠过耳际的瞬间,她分明听见了一声极熟悉的、带着铁匠铺烟火气的叹息,仿佛就响在她的耳畔。
“陈先生。”她的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没有回头。
陈书景几乎是小跑着从主殿内奔出,手中那台精密声波仪的屏幕上,正闪烁着一片不规则的波形图。“第七次了。”他推了推从鼻梁滑落的眼镜,眼底密布的血丝诉说着他的不眠不休,“每一次钟声响起,都会在整个区域的脉气网络里,激发一次微弱的共振回波。其频率震荡模式,与罗四海在矿道核心留下的‘诚心印记’,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九点三。”
他将声波仪转向沈沛君。屏幕中央,那片代表古观钟声的金红色主波形之中,嵌入了一小段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坚韧的湛蓝色信号,如同浩瀚星河中一粒不容忽视的遗珠,正执拗地闪烁着。
“不是无意识的能量残留,沛君。”陈书景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这信号……它在增强。虽然过程极其缓慢,但趋势明确无误。它……它像是在学习,学习如何利用这古老的钟声作为载体,传递自身的存在。”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两人脸色微变,疾步转入殿中,只见阿矿跌坐在那根刻满“四海之纹”的梁柱之下,少年面色苍白如纸,但右手掌心却闪烁着与仪器屏幕上那湛蓝信号同源同质的光芒。他怀中散落的磁石粉屑,正违背常理地悬浮于半空,勾勒出一幅瞬息万变、由无数纤细光流构成的立体星图,玄奥非凡。
“我……我刚才碰到柱子的时候,”阿矿喘着粗气,眼中混杂着巨大的震撼与难以置信,“听到了四海哥的声音……不,不是真正的声音,是一种……感觉。很温暖,很着急……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找不到嘴巴说出来。”
沈沛君立刻蹲下身,双手用力握住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他‘说’了什么?”她的声音低沉而紧迫。
“三个……地点。”阿矿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正在缓缓消散的瑰丽星图,图中几个光点格外明亮,构成了三个模糊却意义明确的标记,“这里,观内的钟楼;往北三十里,那座废弃的烽火台旧址;还有……阿尔金山的主峰,那个一切的‘源点’。”
陈书景毫不犹豫地摊开随身携带的牛皮地图,铅笔在地图上飞速标注。“一个典型的、带有防御性质的三角结构。他是在借助清虚古观积累三百年的深厚脉气根基,试图构建一个临时的意识稳定场。但能量远远不够,这三个点必须被同时激活,形成一个完整的能量回路,才能支撑起这个‘场’。”
“同时激活?”沈沛君英气的眉毛紧紧蹙起,“我们人手严重不足。”
“加上我。”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殿门口响起。罗二的身影逆着晨光站在那里,身形比往日更显消瘦,那身标志性的独目人黑袍已换作普通的青布褂子。他那只正常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而另一只眼中,曾经令人不安的、灼热的金红色已然褪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仿佛燃尽了一切希望的灰白。
“初代核心的反噬意识暂时沉寂了,但我能感觉到它还在,像毒蛇盘踞在心底,”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赎罪者特有的沉重,“是四海构建的桥梁在压制它。激活这三个点,能进一步加强这座桥梁,对么?”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阿矿身上,带着一种无比复杂的、混合着深切愧疚与孤注一掷决然的神色,“我对烽火台一带的脉气走向最熟悉。当年……我在那里,做过一些……布置。”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陈书景与沈沛君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科学家微微颔首,用几乎不可闻的气音确认:“他的生命脉气频谱目前非常稳定,没有检测到欺骗性的精神波动。”
“好。”沈沛君倏然起身,言语简洁、清晰,如同下达军令,“罗二,你去烽火台。陈先生和阿矿留守钟楼,确保核心节点万无一失。我去阿尔金山源点。”
“不行!”阿矿和陈书景几乎异口同声地阻止。
“源点能量最为狂暴难测,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陈书景急声补充,脸上写满了忧虑。
“不是一个人。”沈沛君从军装内袋里取出那半截暗沉的铜哨,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参差的断口,眼神锐利,“二十一军旧部,还有三位弟兄在山下驻防点。他们认得这哨声,至死方休。”她的目光转向阿矿,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郑重,“你必须留在这里,阿矿。现在只有你能‘听’懂四海留下的信息,你是我们所有人,与他之间唯一的桥梁和耳朵。”
任务分配已定,空气中的气氛陡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辰时三刻,清虚古观钟楼。
阿矿将双手紧紧贴合在冰凉粗糙的木柱表面,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全力追寻着那一闪而逝的温暖感觉。陈书景在一旁忙碌地调整着声波仪,将其输出端用细如发丝的精铜线,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巨大的钟杵之上。
“频率已调谐至1800赫兹,与四海建立的意识桥梁核心频率保持一致。”陈书景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阿矿,准备好了吗?我会敲钟,声波会通过仪器放大,直接注入地底脉气网络。你需要像之前在矿道里感应磁石那样,用你的全部心神去抓住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引导它,给它一个……一个可以暂时依附和显化的‘形状’。”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陈书景用力推动了连接着钟杵的机械杠杆。这一次,并非人力撞击,而是由精密的工程机构和经过放大的声波能量共同驱动的、前所未有的钟鸣,轰然爆发!
“咚——!!!”
庞大的声浪肉眼可见,如同金色的潮汐巨浪,以钟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奔涌扩散。阿矿浑身剧震,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抛入了一片金红色的、奔流不息的能量海洋。无数杂乱无章的信息碎片疯狂冲击着他的感知——古老的低语、陨星的尖锐嘶鸣、大地深沉的脉搏……而在这一切喧嚣混乱的最底层,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湛蓝,如同溺水者奋力伸出的求救之手,在狂暴的能量洪流中拼命挣扎。
“四海哥!”他在灵魂深处呐喊。
那湛蓝的光丝似乎感应到了这强烈的呼唤,猛地调转方向,向他“游”来!就在双方意识接触的刹那,阿矿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混乱的能量洪流,而是切换为一幕无比清晰、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汉口的罗记铁匠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年轻的罗四海赤裸着上身,肌肉贲张,正用力地拉着风箱,炉膛里跃动的火焰将他额上、脊背上的汗珠映照得如同钻石般发亮。年纪稍长的罗三悠闲地靠在门框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将一碗清澈的温水递给他。画面里没有毁天灭地的脉气,没有坠落凡尘的灾星,只有人间最平凡、最温暖的烟火气,以及兄弟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这珍贵的画面仅持续了一瞬,便戛然而止。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深刻的明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阿矿。那根本不是什么罗四海力量的碎片,那是他作为“人”的碎片,是他璀璨人性之光的一部分!是他在选择牺牲自我、化为桥梁的那一刻,不得不从自身灵魂剥离出来,小心翼翼地珍藏于此地的,最珍贵、最不容玷污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