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木棚的火灾如同一次高烧后的骤冷,给圣玛丽精神病院留下了焦黑的伤疤和更深的精神疲惫。
周教授被转移到了最高戒备的隔离区,他的“预言”随着火焰的熄灭似乎也暂时沉寂下来。
院方加强了消防安全检查,没收了一切可能的火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警惕。
张松在火灾中的表现,他惊慌失措地指挥疏散,反而加剧了混乱,让他在监管小组中那点刚萌芽的威信荡然无存。
李医生虽然温和,但也不再容忍他的无能,明确限制了他的职责。
张松重新变回了那个眼神躲闪且带着怨气却又不敢发作的普通护工,甚至比之前更加卑微。
洛言穿行在弥漫着淡淡焦糊味的走廊里,如同漫步在演出结束后的空旷剧场。
高潮已过,掌声消散,只剩下清理舞台的琐碎噪音,“他感到一丝熟悉的……乏味。”
火灾的壮丽是短暂的,周教授的狂热被物理隔绝,张松的野心再次萎缩。
舞台似乎又变得空旷起来,他需要新的演员和新的剧本。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精细的筛子,过滤着病院里每一个灵魂的细微波动。他看到了老陈依旧在机械地修剪着草木,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那是一种彻底心死后的黑暗,稳定但缺乏变化。
他看到了其他病人在火灾惊吓后变得更加胆怯或麻木,如同受惊的贝壳紧紧闭合。
似乎,没有合适的对象了。就在洛言以为需要一段更长时间的等待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噪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新来的非常年轻的病人,叫阿哲。他患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总认为有人在他的食物和药物里下毒。入院后一直拒绝进食和服药,靠营养液维持,身体极度虚弱。
他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角,用被子蒙住头,对外界充满极致的恐惧。
通常,这种纯粹,向内收缩的恐惧引不起洛言的兴趣。
但今天,在护士试图强行给阿哲喂药时,洛言捕捉到了阿哲眼中一闪而过,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隐晦,如同被困幼兽般的……凶狠。
那眼神极其短暂,瞬间就被更大的恐惧覆盖,但洛言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不是单纯的害怕,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隐藏在脆弱表皮下,原始的防御性攻击欲。
“有趣……”
一个被自身恐惧完全吞噬的灵魂,其内部是否也孕育着反向撕裂一切的潜力?当自我保护的本能压倒理性的恐惧时,会发生什么?
洛言决定做一个实验,“一个比引导周教授更精细,更考验耐心的实验……”他要做的,不是点燃阿哲的妄想,而是……微妙地改变他妄想中“迫害者”的形象。
他开始了极其缓慢的渗透,他会在阿哲被强制喂药后,护士离开时,“无意地”在附近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幻觉:
“……味道不对……是不是换了……”
“……那个高个子的护士……眼神很奇怪……”
“……他们说你不好……要加大剂量……”
他从不对阿哲直接说话,也从不给出明确的指控。
他只是播撒怀疑的颗粒,将阿哲固有,模糊的“有人害我”的恐惧,逐渐引导向具体的可感知的对象。
某个特定护士的眼神,药物味道的细微变化,窃窃私语的片段。
起初,阿哲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蜷缩着。但几天后,洛言注意到,当那个被他在低语中提及的“高个子护士”靠近时,阿哲蒙着被子的身体会僵硬得更厉害,呼吸也会变得更加急促。
怀疑的种子开始在阿哲肥沃的恐惧土壤中生根。
洛言加大了“剂量”,他开始在阿哲能听到的范围内,与其他病人进行“对话”,内容涉及那个“高个子护士”如何“严厉”。
如何“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甚至“无意”提到她曾“处理”过某个“麻烦”的病人。
这些信息半真半假,混杂着谣言和洛言的虚构,但它们如同水滴石穿,不断塑造着阿哲脑中“迫害者”的具体形象。
阿哲的状态开始发生变化,他不再仅仅是恐惧,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深陷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高个子护士”的背影。
他的眼神里恐惧依旧,但掺杂进了一丝越来越清晰的……恨意。
洛言如同一个培育致命菌株的科学家,冷静地观察着培养皿中的每一点变化。
他知道,距离质变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阿哲心中积累的恐惧与恨意引爆的突发事件。
“也许是下一次强制的喂药?也许是一次不经意的肢体碰撞?”
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看着阿哲那在恐惧与恨意之间逐渐拉紧的神经,洛言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创造者的愉悦。
这才是最极致的艺术,“不是引导已有的疯狂,而是在一片绝望的废墟上,亲手培育出一种全新更具破坏性的黑暗。”
火灾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火种已然在更深的阴影中悄然孕育。
洛言回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烧焦的土地,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旧的角色退场,新的角色正在他无声的导演下,慢慢成型。
这座病院,永远是他取之不尽的舞台。而人性的深渊,也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有趣。
洛言播撒的怀疑,在阿哲那片被恐惧浸透的心田里,悄然生长和扭曲。
那个“高个子护士”,姓王,其实只是个性格略显急躁,但远谈不上恶毒的普通医护人员。
在阿哲的认知里,已经逐渐固化成了一个意图毒害他的,具体的恶魔形象。
她每次的出现,她手里的药杯,她因为疲惫或不耐而稍微生硬的语气,都被阿哲的妄想无限放大,成为迫害的佐证。
洛言如同一个耐心的垂钓者,感受着水下那越来越剧烈的挣扎。
他知道线已绷紧,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能钓起那条被恐惧和怨恨滋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