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沉入水底,没有气泡,像一块墓碑坠入被遗忘的湖心。
陈理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水流填满浴缸的每一寸缝隙,冰冷的液体仿佛也渗入了他的骨髓。
他给了它三个小时,一个在物理世界中足以让任何纸张化为纸浆的时间。
三小时后,他捞出铁盒,用干燥的毛巾仔细擦干表面的水珠,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准与冷漠。
金属搭扣发出一声轻响,盒盖开启。
那本空白的书静静躺在里面,书页平整,边缘锐利,仿佛从未接触过一滴水。
干燥得像个谎言。
他的心脏没有漏跳一拍,只是沉得更深。
他翻开书,在原本空白的第一页之后,多出了一页新的内容。
笔迹是他自己的,每一个撇捺都无比熟悉,但组合在一起的节奏却带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急躁与讥诮。
“你怕了吗?怕我写出你不敢做的事?”
字迹的末端,那个问号的钩子锋利得像要划破纸张,也划破了陈理眼中的平静。
他合上书,指尖冰凉。
双轨推演系统在他脑中瞬间启动,两条截然不同的逻辑链并行展开,发出无声的蜂鸣。
第一条逻辑线,代表着他一贯的谨慎与理性,迅速给出判断:这是精神污染的再入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侵略性与迷惑性。
污染源已经与他的潜意识深度绑定,能够模拟他的笔迹,甚至预判他的行为。
最佳对策是立即切断与这本书的一切物理与精神接触,将其视为最高级别的异常污染物,上报并寻求专业处理。
这是最安全的路。
但几乎在同一瞬间,第二条逻辑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驳回了前者。
它的声音,或者说,它在他脑海中形成的“感觉”,与那书页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充满嘲弄与不屑。
“切断?你早就在用了。每一次你站在选择的路口,犹豫要不要踩下油门,要不要把对手推下悬崖,要不要用最冷酷的手段达成目的时,‘我’就在变得更强。你以为你是驾驶员,其实你只是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敢把脚放到油门上的懦夫。”
两股思绪的碰撞让陈理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猛然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闪电般照亮了他脑中的混沌。
这本书不是敌人。它是一面镜子。
一面只映照他内心最深处,那些被理性、被道德、被“陈理”这个社会身份所压抑、所否决的“可能性”的魔镜。
它不是在创造什么,它只是在记录和放大他已有的东西。
那个所谓的“陈理Ⅱ”,不是外来的鬼魂,而是他自己的影子。
一个渴望打破所有规则,只为最高效率达成目的的影子。
冷汗从他额角滑落,但他眼中的迷茫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
如果对方是自己,那就有了破绽。
因为,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
他决定反向利用这一特性。
陈理回到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笔尖纤细的钢笔。
这支笔有个名字,叫“说谎者的钢笔”,是他在处理一次“叙事层污染”事件时获得的战利品。
它的特性是,用它写下的任何谎言,都有一定几率被“世界”误认为是真实,从而强行补全逻辑,但书写者必须为此支付“叙事代价”。
他铺开一张白纸,而不是在那本书上。
他握住笔,笔杆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专注。
他一字一顿地写道:“今日杀三人,因他们皆为规则傀儡,阻碍真相。”
字迹未干,一股剧烈的灼痛便从他的指尖传来,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
他飞快地抬起手,只见握笔的食指和中指上,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几块暗沉的黑斑,如同尸斑。
“叙事代价”……他心中默念。
谎言越重大,代价越沉重。
这意味着,这个世界正在试图“接受”他杀了三个人这个虚假的设定,并开始修正现实。
他不能让它完成。
他立刻忍着剧痛,在下方补写了一行小字:“以上皆为妄言,仅为测试‘说谎者钢笔’之代价效应。”
几乎在最后一个字落笔的瞬间,指尖的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皮肤上的黑斑也迅速淡化,最后只剩下一点浅浅的印记。
成了。
陈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已经确认了游戏规则。
只要他能控制叙述的节奏和真假,就能像一个高明的棋手,诱使棋盘另一端的“陈理Ⅱ”为了争夺棋子而主动现身。
当晚,他故意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那本空白的书就摊开在面前。
他拿起一支普通的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段矛盾的推演,确保那本书能“看”到。
“A路线:与‘书’彻底隔离,上报组织,过程安全,但耗时漫长,且可能失去对自身阴暗面的掌控。B路线:主动引诱‘陈理Ⅱ’,寻求正面交锋,过程致命,但可能一劳永逸,效率最高。”
写完,他将笔放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副疲惫且犹豫不决的样子。
然后,他关上灯,和衣躺在离书桌不远的沙发上,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已经入睡。
时钟的秒针在黑暗中走得格外清晰。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陈理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一丝睡意。
他悄无声息地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书桌。
月光下,那本空白的书正自动翻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在同一页纸上,两种笔迹正在激烈地交锋。
一种沉稳、工整,是他的风格;另一种则锐利、张扬,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沉稳者写道:“选A,保命优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几乎是瞬间,锐利的笔迹就划掉了那行字,愤怒地在旁边写道:“懦夫!时间就是生命!B线才是破局的关键!你不敢承担的风险,我来!”
两种笔迹如同两支无形的军队在纸上厮杀,字迹越写越快,越写越潦草。
争执中,陈理看到一幕让他瞳孔骤缩的景象——书页的边缘,竟开始缓缓渗出淡红色的液体,黏稠得如同墨汁与鲜血的混合物,滴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滴答”。
他悄悄启动了脑中的双轨模拟器,将眼前的一切波动——包括那两种笔迹的情绪、争执的逻辑、甚至那血色液体的出现频率——全部捕捉、记录。
他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模型,分析出“另一个我”的思维模式,找出他逻辑上的盲区和最渴望的东西。
第三夜,陷阱已经备好。
陈理坐在书桌前,这一次,他直接在那本诡异的书上落笔。
他的字迹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我决定放弃抵抗,让你来接管。”
写下这行字后,他闭上眼睛,主动关闭了所有的外部感知,放任自己的意识向一片温暖而诱人的混沌滑去。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自我催眠,稍有不慎,就会真的迷失。
果然,几乎在他意识沉寂的下一秒,一股狂喜的情绪从书中爆发出来。
“陈理Ⅱ”的笔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浮现在书页上,字迹狂放得近乎扭曲。
“终于醒悟了!这才是正确的选择!融合我们,你将无所不能!”
紧接着,整本书剧烈地震动起来,书页无风自动,疯狂翻卷。
一股强大到难以抗拒的吸力自书页的中心爆发,像一个黑洞,要将陈理的灵魂与意识彻底拖拽进去。
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让他崩溃。
但在那意识被彻底剥离前的最后一瞬,他启动了早已准备好的双轨推演。
一条逻辑线化作坚韧的锚,死死承受着那股恐怖的拉扯,为他争取宝贵的零点几秒;另一条逻辑线则以闪电般的速度逆向解析那股吸力的源头。
他“看”到了。
在书的规则层面,他写下的那句“我决定放弃抵抗,让你接管”已经被篡改,扭曲成了一行金色的契约文字——“契约成立,意识转让”。
原来如此,他的“放弃”被当成了同意,成了献祭自己的契约!
就是现在!
陈理的意识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我从未同意过任何契约!”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中,他紧闭的双眼没有睁开,身体也没有动,但他的嘴唇却猛地咬破了舌尖,一股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瞬间充满口腔。
他拼尽最后的气力,抬起那只早已准备在书页边缘的手指,用尽全力,以自己舌尖的鲜血,在纸张的角落写下了四个极小、却蕴含 着他全部意志的字。
“我说了不算。”
轰然一声巨响,不是物理上的爆炸,而是灵魂层面的断裂。
整本书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书页在空中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只黑白相间的纸蝴蝶,四散纷飞。
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中,一道虚幻的影子被强行从书中剥离出来,在半空中痛苦地凝结成形。
那张脸与陈理一模一样,此刻却因愤怒而极度扭曲。
“你连赢都不敢,凭什么掌控自己的命运?!”虚影怒吼,声音尖锐刺耳。
陈理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看着那个愤怒的自己,冷冷地回答:“我不是不敢赢。我是知道,有些胜利的代价,是会吃掉‘活着’本身的意义。”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那个在医院走廊里,紧紧抱着绘本《火鸟重生》的小女孩。
书页翻到最后一页,浴火重生的火鸟冲天而起,而在它原来站立的灰烬之上,留下了两枚截然不同的脚印。
一枚焦黑深陷,充满了毁灭与痛苦;另一枚则轮廓完整,带着新生的印记。
空中的虚影猛地一震,脸上的愤怒和扭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茫然。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原来,你也还记得被烧痛的感觉。”
说完,虚影化作一道青烟,彻底消散在飞舞的纸蝶中。
纸蝶缓缓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陈理疲惫地撑着桌子,目光落在那个被清空的铁盒底部。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全新的钢笔。
笔身通体漆黑,仿佛由最纯粹的暗夜凝固而成,散发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
只有在笔尖的位置,用一种几乎无法辨认的工艺,镌刻着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
“谎言之外,尚有真言。”
陈理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目光深沉如夜。
他赢了这一局,但赌桌并未清空,只是换上了一套全新的、他完全不熟悉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