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祭品燃烧后的余烬气息,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陈理的咽喉。
炉膛外的脚步声和对讲机里断续的指令,如同催命的鼓点,由密集变为稀疏,最终随着滂沱的雨声一同远去。
他们暂时放弃了对焚化炉区域的搜查。
陈理紧绷的肌肉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他靠着冰冷与灼热交界的炉壁,大口喘息,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滑落。
他缓缓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全部心神沉入意识深处那台无形的模拟器。
他必须弄明白,刚才在濒死边缘瞥见的那一瞬间的真相。
精神力如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模拟推演。
视野再次变得模糊、透明,周围的世界仿佛化作无数交错的数据流,而他自己,则是一个悬浮于数据流中的、闪烁不定的光点。
他试图看得更清楚,想捕捉那层透明感背后的本质——
“嗡!”
大脑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被人用钢针狠狠扎入太阳穴。
精神力在触碰到那层核心壁障的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抽干、榨尽。
推演轰然崩溃,视野重归黑暗,只有一句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在他脑海深处久久回荡、重组、定格:
“状态核定:非生非死,不在册。”
不在册……
陈理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紧缩。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侥幸存活的亡魂,也不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幸运儿。
他是一个“例外”,一个被世界规则强行从死亡的序列中剥离,又没能被完全纳入生命序列的、被强行缝合起来的矛盾存在。
一个bug。
而任何一个稳定运行的系统,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掉自身存在的bug。
这个世界,不会容忍他长久地存在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比炉膛的高温和外面的搜查队加起来还要致命,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必须自救,必须在被“系统”清除之前,找到自己存在的锚点和真相。
他颤抖着手,从湿透的鞋子里抽出被塑料袋包裹的鞋垫,小心翼翼地从夹层中摸出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笔记本残页。
纸张已经被雨水浸透,变得脆弱不堪,字迹也有些模糊。
他不敢用力,只能将它贴在尚有余温的炉壁上,借着热度一点点将其烘干。
随着水汽蒸发,那一行行他昨夜冒死从办公室电脑里抄录下来的捐赠记录,重新变得清晰:
捐赠方:匿名。
捐赠对象:城南大学贫困生补助基金(指定C9档案)。
捐赠周期:每月17日。
单次金额:5000元。
起始时间:三年前。
总额累计:180000元。
十八万。
一笔对于一个普通学生而言不小的数目,持续了整整三年。
陈理的目光死死盯着“匿名”两个字,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自己”的脸。
如果这笔钱是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陈理”捐赠的,那么,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是如何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拥有如此稳定且来源不明的资金?
校园卡深夜在早已关闭的超市里产生的消费记录、每月固定时间银行卡的自动转账、殡仪馆深处那枚与他产生共振的铜铃……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可能:
那个“陈理”,不仅在代替他活着,享受着他的人生,还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供养”着他这个本该彻底消散的残影。
这种供养绝非善意。
它更像是一种圈养,一种投资。
而投资,必然是为了回报。
回报是什么?
或许就是他仅剩的、微不足道的存在权。
当他这个“原件”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彻底抹除,让那个“复制品”成为独一无二的“正品”。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
趁着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陈理确认了搜查队已经撤离到主干道,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炉门一角,瘦削的身体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遍全身,让他因高温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贴着墓园的围墙,利用茂密的植被作掩护,一路潜行至殡仪馆西侧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
这里是旧档案室,也是过去守夜人签订工作协议、领取物品的地方。
如今,大门上已经贴上了特勤队的封条,黄色的胶带在昏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
陈理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造型古朴的钢笔——“说谎者的钢笔”。
这是他作为守夜人时获得的报酬之一,效果是能短暂扭曲、欺骗所有与“文书”、“契约”相关的规则判定。
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笔尖上。
殷红的血珠迅速被笔尖吸收,整支笔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幽光。
他握着笔,对着封条的交叉处,轻轻一划。
没有物理上的撕裂,那两条交叉的封条胶带仿佛产生了幻觉,逻辑判定出现混乱,它们“认为”自己并未被破坏。
门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应声而开。
陈理闪身进入,立刻反手关上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灰和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档案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柜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特勤队已经来搜查过,但似乎并未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理会那些散落一地的普通档案,而是径直走向房间的最深处,那个曾被用来焚烧作废协议的铁皮柜。
柜子被烧得半边焦黑,但并未完全损毁。
陈理费力地将其拉开,在最底层一堆烧焦的废纸中,翻出了一本同样被烧毁了大半的硬皮册子。
封面上,几个残存的烫金字迹依稀可辨:《……归途计划……备忘录》。
陈理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翻开册子,许多页面已经化为焦炭,一触即碎。
终于,他在册子中后部找到了一页相对完整的记录,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防伪墨水书写,即便被火焰燎过,也顽强地留下了痕迹:
“……Y型载体稳定性测试报告:目标载体需定期注入‘认知燃料’以维持活性,并锚定记忆坐标。若燃料供给中断超过阈值,将引发‘逆向吞噬’现象,原体残影将本能地夺取载体存在权……”
“……实验编号:Y7。状态:活跃。关联对象:C9(状态:休眠/待回收)。”
陈理的指尖触碰到“C9”这个编号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仿佛摸到的不是纸张,而是一块墓碑。
他就是C9。
而那个活着的“陈理”,就是Y7。
所谓的“归途计划”,根本不是什么让死者回归的温情童话,而是一个冷酷至极的替代品制造工程!
他们制造出新的躯壳,承载旧的记忆,然后像对待废料一样,逐步抹除、吞噬掉“原体”的存在!
而他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原体”,之所以会被重新记起,甚至被特勤队追捕,恐怕只是因为“契约”出了某种漏洞,需要他这个“工具人”回来补上。
他正准备将这关键的一页撕下带走,一股阴冷的寒意突然从背后袭来,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油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陈理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回头,对上一双浑浊而悲伤的眼睛。
是守夜人老沈,沈槐。
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手中提着那盏熟悉的、在无数个夜晚为他引路的油灯。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陈理从未见过的疲惫与痛苦。
“你本不该醒过来的。”沈槐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他们答应过我,只要我签了那份契约,你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话音未落,远方再次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靠近。
是秦澜他们,他们发现档案室的封印异常,折返回来了!
绝境当前,陈理眼中的慌乱却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将那张写着“逆向吞噬”的备忘录残页,猛地塞进沈槐苍老干枯的手中。
“你说你替我守夜,换我安息。”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敲击在沈槐的心上,“可谁又来替我,真正地活下去?”
他不再看沈槐脸上一闪而逝的震惊与愧疚,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档案室的门,冲入无边的雨幕。
但在身体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回了头,对着门口那个呆立的身影,用尽气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真的想赎罪,就别让他们找到‘引魂灯’的原件!”
下一瞬,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怒吼,整片墓园连同周边的电子围栏,同时爆出密集的电火花!
所有的监控探头、红外感应器,在一瞬间全部暗了下去,监控室的屏幕上爆开一片刺眼的雪花。
——他提前用“永不熄灭的烛火”燃烧后的残渣,腐蚀了主路口的配电箱。
那东西对金属有极强的渗透性和破坏力,足以制造一个长达三分钟的、无法被备用电源立刻修复的系统盲区。
这是他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生机。
在陷入极致的黑暗与混乱深处,在陈理奔向围墙的某个角落时,他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铜铃,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声脆响,微弱得仿佛是雨滴打在金属上的错觉。
但在世界的另一侧,仿佛有某个存在,听到了这声呼唤,并给予了温柔而坚定的回应。
陈理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他脑中飞速运转,城市的地图在意识中铺展开来。
警方的天罗地网正在收紧,所有与他身份相关的地方都已不再安全。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静、绝对被遗忘,却又承载着他最纯粹记忆的角落。
一个……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开始之前,他灵魂真正栖息过的地方。
一个坐标点,从他那早已逝去的、名为“日常”的过去,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