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陈理掌心那道见证了契约始末的灰白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橡皮擦仔细地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他低头凝视着恢复如初的掌纹,那份存在了二十年的束缚与凭证就此烟消云散,可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一股剧烈的眩晕猛然攫住了他的意识。
这眩晕并非源自身体的疲惫或虚弱,而是记忆本身在发生一场剧烈的地震。
三年前穿越至此的瞬间,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潜意识深处的片段,此刻如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狠狠扎入他的脑海。
暴雨倾盆的深夜,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划破雨幕,监护仪上心电图那条绝望的直线,以及耳边最终归于沉寂的“滴——”长音……这些画面他早已在无数个噩梦中重温。
但这一次,画面的尽头却多出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影像: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穿着款式老旧的殡仪馆制服,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登记簿,似乎正在记录着什么。
那身影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坐标,瞬间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陈理猛然抬头,视线越过火盆,投向地下通道的入口。
那里本应被他和李芸用物理方式彻底封死,此刻,厚重的铁门却诡异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缕青灰色的雾气正从那道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盘踞在地面,散发着一股纸钱焚烧后特有的苦涩香气。
他心脏一紧,立刻判断出,这不是通道被外力重启,而是规则崩塌后,被压抑的“真实”所产生的“认知回流”。
这个世界,正在试图“记起”某些被强行遗忘的东西。
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贸然靠近那危险的缝隙。
经验告诉他,未知的变化往往伴随着最致命的陷阱。
他从背包侧袋里取出那支名为“说谎者的钢笔”,冰冷的金属笔身给了他一丝镇定。
他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笔尖在自己左手手腕上轻轻一划,一道细微的血痕瞬间浮现。
尖锐的刺痛如同一枚铁锚,将他即将漂移的意识牢牢固定在现实的坐标上,确保自己不会被那回流的认知所吞噬。
痛感让他彻底清醒。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记录着各种异常现象与规则的“守夜人协议”条目下,用钢笔郑重地写下新的一行字:“契约失效≠威胁解除。真正的危险,是它开始‘记得’我了。”
写下这句话时,昨夜与沈槐在办公室的对峙画面再次浮现。
他清晰地回忆起,当沈槐接过那封信,确认了二十年的等待终结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波动——那并非单纯的悲伤或解脱,而是一种……确认。
是的,就是确认。
仿佛一个等待了二十年的猎人,终于看到了踏入陷阱的猎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长:自己穿越到这具身体里,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事件。
他并非意外卷入这场浑水,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某个更高层级的“识别机制”精准地选中了。
而此刻,随着契约的崩坏,那个沉睡的机制,正在苏醒。
他必须主动出击,在对方完全“记起”他之前,找到线索。
他决定逆向追踪这份“记忆”的源头。
陈理从背包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撮“永不熄灭的烛火”燃烧后留下的残渣。
他将这些看似普通的灰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混入铜炉中尚有余温的灰烬里,随后用打火机点燃。
火焰并未如预想中那样腾起,而是在铜炉中诡异地盘旋、压缩,最终化作一缕幽蓝色的波纹,贴着地面向前蔓延。
波纹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射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光径,如同鬼魅的指引,径直指向殡仪馆西侧那栋早已废弃的停尸房。
资料显示,那里在十年前曾发生过一场严重火灾,之后便被彻底封存,成为了官方记录中的禁区。
陈理没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戴上防尘口罩和乳胶手套,将一个微型录音机调整至持续录制模式并别在衣领内侧,然后便沿着那条幽蓝光径,一步步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途中,他经过了李芸之前失魂落魄徘徊过的那扇门。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缝,心头陡然一凛。
门缝下的地面上,原本积着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此刻竟出现了一片不甚明显的空白区域,边缘还有被人用鞋尖或衣角蹭过的痕迹。
有人在他离开之后,进来过这里。
而且,从痕迹的形态判断,那个人在门前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个发现让陈理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点。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钢笔,继续前行。
废弃停尸房的铁门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封条。
他稍一用力,门轴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混杂着陈腐、霉变和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
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加破败。
两侧墙边的金属停尸柜大多在火灾中被烧得扭曲变形,黑漆漆地堆叠在一起,如同怪物的骸骨。
然而,在这片狼藉的正中央,却摆放着一张几乎完好无损的巨大石台。
石台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上面空无一物,唯有七枚古旧的铜铃,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精确地排列着。
陈理强忍住上前触碰的冲动。
他知道,这种诡异的和谐往往是仪式的核心。
他绕着石台走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陷阱后,再次取出了“说谎者的钢笔”。
他用笔尖蘸取了手腕上渗出的血珠,蹲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凭借着记忆,迅速画出一个微型的共鸣阵。
这正是他昨夜在办公室里,无意间模拟出并引动沈槐情绪的那个阵法。
他想看看,这个能与“情绪”和“记忆”共鸣的阵法,在这里会引发什么。
当最后一笔落下,血色阵法微微一亮。
刹那间,石台上的七枚铜铃齐齐震动起来!
诡异的是,如此剧烈的震动,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将陈理的意识从身体中拽出,投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雪白空间。
这里……是哪里?
他的意识漂浮着,环顾四周。
这片空间里堆满了信件,成千上万,堆积如山。
他下意识地靠近,看清了其中一封信的信封。
上面写着:“给我的儿子”。
他随手翻开另一封,同样是这行字。
他看向更远处的信堆,每一封,都写着同样的话。
信封上的落款日期横跨了整整二十年,从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直延续到昨天。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悲伤与迷茫将他淹没。
他向着信山的最深处飘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封与众不同的信。
它的信封没有被黏上封口,信纸的一角露在外面。
他鬼使神差地将它抽了出来。
信纸上只有两行字,字迹潦草而仓促,却让他如遭雷击。
那赫然是他自己的笔迹!
上面写着:“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也签了契,但我忘了。”
“轰!”
陈理的意识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猛地从那片雪白空间中弹回,重新坠入自己的身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原来……是这样。
他迅速收敛心神,目光扫过石台上的七枚铜铃。
他注意到,其中一枚位于“天权”位的铜铃边缘,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母。
他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个箭步上前,飞快地抓起那枚铜铃揣入衣袋。
铜铃入手冰凉,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英文字母——“Y”。
正当他准备立刻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时,身后,那扇被他推开的铁门处,传来了一阵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
陈理身体一僵,猛然转身。
只见沈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手中提着一盏老式的防风油灯。
昏黄的灯光自下而上地映照着他的脸,让那张布满沟壑的面庞显得光影交错。
一个令陈理毛骨悚然的细节是,在灯光的映衬下,沈槐脸上的皱纹,似乎比昨夜在办公室里看到的……要浅了几分。
他看上去,竟然年轻了一些。
“你不该来这儿。”沈槐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里是记忆的坟场,埋葬的,都是不肯走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整栋废弃的建筑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墙壁上,被烟熏火燎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了下面一层又一层的旧壁纸。
仿佛时光倒流,一层层历史被强行掀开。
每一层不同花色的壁纸上,都印着同一条被反复覆盖的捐赠记录,字迹从清晰到模糊,贯穿了整面墙的历史。
“匿名捐赠者Y,金额5000元,时间:每月17日。”
墙灰与纸屑簌簌落下,最表层的一块墙皮正好砸在陈理脚边,上面的记录墨迹未干,清晰无比:“匿名捐赠者Y,金额5000元,时间:今日凌晨三点十七分。”
那正是他掌心契约崩塌消失的精确时刻。
墙灰与纸屑还在不断落下,混杂着沈槐那句没有温度的话语,将陈理完全笼罩在这片正在崩塌的记忆坟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