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骤然松垮下来。
他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那盆烧尽了二十年思念的余烬,一种混合着解脱与极致空虚的神情,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凝固。
他没有去看陈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结束的。”
这不是质问,也不是感慨,而是一个背负了太久谎言的人,终于看到谎言本身化为灰烬时的茫然。
陈理没有回答。
此刻,语言是多余的。
他能感觉到,随着那封信的焚毁,某种一直盘踞在这座殡仪馆地下的规则核心,像一颗被强行摘除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墙皮正簌簌脱落,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从地面蔓延开来,直达墙角。
整间守夜房,不,是整栋建筑的“根基”,正在瓦解。
“走!”陈理低喝一声,一把抓住沈槐枯瘦的手臂。
老人的手臂冰冷得像一块陈年寒铁,但在被抓住的瞬间,却微微一颤,仿佛有了一丝活人的温度。
他被动地被陈理拉着,踉跄着跟上脚步。
多年的守馆生涯让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裂缝都了如指掌,即便在结构崩塌的混乱中,他依然能凭本能找到最安全的路径。
“你……怎么知道的?”穿过摇摇欲坠的走廊时,沈槐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是那种死水般的沉寂,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那支笔告诉我的。”陈理言简意赅,目光紧盯着前方,“三年前,有个商人也签了类似的协议,大概是想用什么来换回失去的生意。他在登记表上留下的情绪波动,是一场交易失败后的巨大悔恨和……一线希望。”
两人冲出偏厅,头顶的水泥块轰然砸落,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他留下的隐藏字迹是:守夜人会流泪,契约即无效。”陈理的声音在轰鸣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起初以为‘流泪’是字面意思,但后来才明白,这里的‘眼泪’,指的是你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对儿子的真实情感。这个契约,它不是靠你的寿命来维持,而是靠你的‘不动情’。它以你的麻木和自我欺骗为食,一旦你承认痛苦、直面思念,它的食粮就断了。”
所以,陈理的赌局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和规则硬碰硬。
他要做的,是让这位守夜人,重新变回一个会为儿子心碎的父亲。
沈槐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陈理的背影。
这个年轻人,从头到尾,都在试图撬开他那颗早已被悲伤和谎言封死的内心。
他不是来挑战规则的,他是来拯救一个被规则困住的灵魂。
“那封信……”沈槐的声音艰涩,“我写了三百二十一封,每一封都觉得能让他收到,可写完又不敢烧。我怕烧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骗自己,只要信还在,他就还‘在’。”
“我知道。”陈理没有回头,“所以必须由我来烧。你亲手烧,是绝望;我替你烧,是告别。”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终于冲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凌晨的冷风夹杂着微弱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新生般的清冽。
在他们身后,那栋承载了无数秘密和悲伤的建筑主体,在一阵沉闷的巨响中,缓缓向内坍塌,最终化为一地废墟。
烟尘冲天而起,却又被黎明前的湿气迅速压下,一切都结束得异常迅速,仿佛这座城市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秦澜在监控中心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热源信号并非消失,而是从一个稳定的点,瞬间扩散成一片混乱的、正在冷却的区域。
那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坍塌,更像是一场精准的、由内而外的湮灭。
她抓起外套和车钥匙,甚至来不及下达指令,便已冲向门口。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陈理还在里面!
废墟前,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勾勒出城市沉睡的轮廓。
沈槐站在一堆断壁残垣前,长久地伫立着。
他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似乎挺直了些许。
他不再是那个阴沉的守夜人,只是一个在黎明前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老人。
他转过身,对着陈理,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天亮了,”他说,“我该……去给我儿子扫墓了。”
说完,他便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融入了城市的晨光中,再也没有回头。
他的“守夜”,已经结束了。
陈理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个苍老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靠在一截断墙上,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火盆的余烬早已冰冷,但他手掌心的那道磁带纹路,此刻却发生了异变。
那曾经让他感到低热、仿佛与心脏同频共振的印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它不是消失,而是从深刻的墨黑色,一点点变淡,最终化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印记,宛如一卷被彻底清洗、抹去了所有记录的空白磁带。
伴随着褪色,那种与某种未知存在隐秘相连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感觉不到那份契约的力量,也感觉不到那份束缚。
他仿佛被“卸载”了某个与生俱来的程序,整个灵魂都出现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
他赢了这场赌局,解放了沈槐,也似乎……解放了自己。
然而,陈理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道纹路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就存在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证明”。
它淡去,并不代表契约的终结。
一个写满了内容的契约被撕毁了,但那张用来书写的纸,还在。
此刻,他掌心的,就是一张等待着新字迹写上的,空白契约。